如意笑道,“啊,是我说错话了,仔细想来确实羞愧得紧。还请不要同我计较啊。”

    她认错得如此坦率,反而令人不知如何应对了。顾景楼憋了半晌,到底还是没说出话来。只瞪了她一眼,丢开她大步去追赶李兑了。

    如意忙道,“可别走远了,还要你帮忙镇场子呢!”

    顾景楼回头呛道,“你不是要我把你当男人吗?自己镇去吧!”

    如意再度失笑出声。

    和顾景楼相处久了,如意已隐约能明白这个人的思路了。

    在某种意义上,他们两个人其实很像。他们的傲慢和自以为是,其实大都源于自卑。

    譬如她能同何满舵、李兑这些江湖人士,同商队三教九流之辈和睦相处,却偏偏因琉璃一个眼神就疏而远之。莫非以琉璃的教养,为人处事会比商队那些人更冒犯,更难相处吗?当然不是,只不过是因为她对琉璃有种无法宣之于口的羡慕,而琉璃偏偏处处对她表露出嫉妒来,所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的孤僻敏感的在琉璃跟前挺直脊背,好叫自己看上去光辉灿烂些。就算明知琉璃会被刺激得更加敌视她,也不肯放柔身段——因为她格外在意琉璃的目光,她害怕被琉璃看轻了。

    如意很幸运。徐思和徐仪都有中正平和的内心。他们温柔又明亮,时刻吸引着如意的目光。在这两个人的陪伴和指点下,她很快便从躁动压抑中走出来,才终于能从容的看待她和琉璃的不同。

    也因此,在知道了顾景楼的身世和遭遇之后,她很快便明白顾景楼对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

    他们很像,都曾经一度因自卑而敏感。正因为这份敏感,所以顾景楼在落魄中越发傲慢的端着架子,对旁人的轻视睚眦必报。一旦如意对他表露出一些很寻常的善意,他立刻就觉着如意慧眼识英雄,并且出于某种才子佳人的成见,认定了如意对他芳心暗许——是的,如意也是和顾景楼混熟了之后才意识到,顾景楼讨人厌的地方不在于喜欢她,而在于他认定是她在喜欢他。事实上顾景楼可能压根就不怎么喜欢她,他只是误以为如意喜欢他,所以才荣幸并且得意的投桃报李罢了。

    这也并不奇怪——如他这种童年坎坷的少年,是很难放下心防,主动去喜欢上什么人的。只有当别人先喜欢了,他才会适度的打开心防。

    但同样对他表露善意的姑娘恐怕不少,他为什么偏偏只“回报”如意?可能仅仅因为如意是个公主——想必顾景楼在他那个宗室出身的嫡母手里实在受了很多搓摩。就和如意偏偏格外在意琉璃一样,顾景楼他也只和公主过不去。

    第七十九章 (中)

    何家庄议事堂。

    炽白的日光映在土路上,白杨树下浓荫缩成一团。天气燥热。议事堂前值守的士兵瞟一眼蹲在树荫下躲日头的闲人,心中不由怨气丛生,看向对面外来客的目光就没那么耐心友善了。

    这帮外来客带着何缯的手书前来。

    何家庄是何缯的产业,庄子上的住户大都是何家的部曲和佃农,按说何缯有令,他们不敢不遵。但今日庄上青壮却几乎都是采石渡上的逃兵,当日何缯被俘,他们不甘心受叛贼驱使,便在赵大演的谋划下啸营哗变,趁乱逃到鸠兹一带,夺取了何家庄。说来他们都是叛主之辈,今日叛军执掌天下、何缯东山再起,他们心里焉不惴惴?

    不过他们都是亡命之徒,大不了再度落草为寇。天下之大,岂无男儿立身之地?因此今日何缯的手令到了,他们反而破罐子破摔起来。对着这些鹰视狼顾的外来客,也就没什么好声气、好脸色了。

    今日来客共七人,三人进屋去同何絾、赵大演说事,剩下四个人——两个在这里同他们套近乎,打探村里的事,另外两个说要去喂马,也不知道喂到哪里去了。

    卫兵心烦的拨弄着刀柄,眼角余光在那聒噪的外来客脖子上扫来扫去。

    他是当日随赵大演从采石渡回来的青壮之一,家中世代为何家佃农。辛苦终年食不果腹,姐妹悉数沦落为奴,这种憋屈日子他过够了。叛主后才翻身过了几天好日子,怎么甘心走回头路?只要赵大演一声令下,他即刻就砍了这些外来客。

    他正心烦,忽觉得两个外来客安静下来,浓眉之下深陷入眼窝的眼睛不知不觉凝起神来,戒备的望向庄子中央那条土路。

    士兵也不由望过去,便见一行五人出现在议事堂前。

    他虽因心烦戒备得不是那么用心,但也不至于五个大活人靠近了还没察觉到——他记得很清楚,先前看时,就只有一个一眼就看出是女扮男装的行人往这边来。因那女子美貌过人,他还多看了几眼。谁知一时不察,竟有这么多人靠近了。

    他上前意欲阻拦,便见一个阔脸的高大汉子上前一步——他认出此人是常到庄子上收货做买卖的生意人,名叫李兑。虽生得凶恶,然而脾性温和风趣,在庄上人缘极好。早几日前他就听说李兑有大买卖要来同庄上当家的商议,不由就松懈下来,问道,“李大哥,来找我们赵当家的?”

    李兑道,“原本如此,但眼下还有旁的事要先处置。”

    两个外来客互相对视一眼,手已按上刀柄。

    李兑却比他更快发难,手中宿铁刀猛的出鞘,直劈而去。

    两个外来客匆忙应战,一人试图回头提醒屋里,却见里头已交谈完毕,自己这边三个人正在何絾和赵大演的陪伴下自堂上走出。忙喊道,“小心,此间有诈!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已被一刀斩杀,血溅堂前。

    事发突然,叛军使者和何家庄的人都毫无准备。叛军使者已揪住何絾质问,“足下这是何意?”

    ——他仍未弄清局面,不知是否是何家庄设下的陷阱,看似逼问何絾,其实也是变相挟持住他做人质。

    何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,哪里应对得来这样的场面,忙问赵大演,“这是怎么回事!”

    不知是谁掷了刀鞘过来,正打在叛军使者的手上。使者才吃痛松手,便见有白刃迎面刺来。

    却是一个窈窕曼妙的少女向他发难,使者心绪稍定,心想先擒杀这女子再质问何絾和赵大演也不晚。他有心杀鸡儆猴,便先丢开何絾,下了狠力直对着那少女面门一拳轰去。

    那少女却不恋战,仿佛早看透他的心思一般,一触即退。使者一击不中,何絾却已趁机脱逃。使者心知不能再退,只能紧追不舍,谁知侧面又有一剑劈来——却是有男人前来接应这少女。

    何絾虽侥幸脱身,却早被下破了胆子,见眼前血肉横飞,只能一个劲儿往赵大演身后躲藏,捶胸顿足的一叠声质问,“怎么回事,究竟怎么回事?!”

    赵大演却也有些措手不及——何家庄不说固若金汤,好歹也有七八百士卒。若是被官军破城杀入腹地也就罢了,谁能料到区区三五人便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肆意撒野?他是真的毫无准备。

    何况叛军派来的这几个使者都是狂妄无力之人,赵大演心里也不乏教训他们的冲动,故而反应便有些慢。

    何絾见他不动,竟以为这些人是赵大演安排的,痛心疾首道,“你疯了吗?!杀了他们岂不招致官军报复?何家庄区区之地,哪里挡得住李斛手下虎狼之师?!”

    赵大演这才回味过来,忙喝道,“快保护官差!”

    话音才落,便听一女扮男装的缁衣少女淡然却又气势迫人的问道,“足下保护的是哪家官差?”

    赵大演不由一噎,隐约意识到了什么。

    那少女却并未继续进逼,只道,“——眼下只是私人恩怨,足下不要插手的好。”

    赵大演问道,“你们有什么仇,非要致人死地?”

    那少女道,“毁家杀父之仇。”

    赵大演再一噎——这年头手刃杀父仇人,不但是民间推崇的义举,就连官家也极少追究。作为一介草莽,他认同这种道德观。但自己的利益却也不能不维护,“荒唐!何家庄不是让你报仇的地方,再不住手休怪我无情!”

    那少女似乎觉着好笑,却当真收刀入鞘,对赵大演道,“既然赵当家的这么说,那我就卖你一个面子。”一抬手,喝道,“都住手,放他们走吧。”

    可惜她这话说得有些晚了。

    ——议事堂前五个叛军使者,已被斩杀了两个,重伤一个。她一言落下,李兑刚把第四个人劈倒在地,那伤势显然也是活不了了。只有最后一个人,见李兑等人竟当真住手让开出路,哪里还敢恋战?

    连句狠话都不说,打眼瞟见大杨树下栓了匹马,三两步冲上前去,一刀劈断缰绳,上马便逃。

    赵大演见地上人呻吟哀嚎,狠话不绝,又见唯一剩下的活口竟二话不说就要逃,立刻便明白那少女言下之意。

    ——真让人走了,他们哪里还说得清?

    忙喝道,“快拦下他!”

    那马上之人挥鞭催马,逃得急切,两侧行人哪里敢拦,纷纷避让。

    议事堂前这条土路纵穿何家庄,是村中主道,一马平川,直通南北。眨眼间那人竟就要出庄子了。

    赵大演急道,“打马腿,拦下他,快拦下他!”后来竟含,“弓手呢?”

    如意这才对李兑施了个眼色。

    李兑大步上前,飞快翻上了议事堂旁边的瞭望台上,拾起了台上长弓。

    只听尖锐的破空声当头响起,白得晃眼的土路上远远奔驰着的那匹黑马猛的一矮,摔到在地上。

    一发而中,四下寂然。

    如意闭目平复心神。随即抬头问李兑,“留活口了没?”

    李兑道,“留这么多活口作甚?我瞄准的是颈子,想来他活不了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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