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知道这不是一场梦,不管她怎么逃避,都已不可能再改变了。

    她帮庄七娘洗干净了,下人们也准备好了新的铺褥。

    如意便又给庄七娘穿好睡衣,哄着她回卧房里。庄七娘头发还湿漉漉的,如意便换了干毛巾帮她擦拭。

    擦到她右耳后,又觉出手指下头有东西。如意便轻轻拨开她的头发,借着灯火细看——却是一条两寸多长的虬结的疤痕。

    如意缓缓回过神来,又推开她的袖子查看——果然她胳膊上的也都是戳伤、烫伤……隔了这么久的岁月,依旧痕迹未消。如意忙拉下她的衣裳查看脊背……

    她是听说过的,五代光母子常年虐待庄七娘。可她被保护的太好了,不那么明白“虐待”的真正含义。此刻明白了,只觉得触目惊心。

    她渐渐连呼吸都屏住了,“……都是他打的吗?”

    庄七娘愣了片刻才听懂了,抱住头又往角落里缩,牙齿格格做响。

    如意迟疑了一下,抬手轻抚她的脊背,道,“别怕,他再也不能把你怎么着了。我明日就让人把他抓起来砍了。”

    庄七娘僵硬着,伸手牵住了如意的衣袖。哆哆嗦嗦的道,“别,别……”

    她竟在给五代光求情。

    如意茫然不解,可对上庄七娘挣扎、恐惧,最终归于绝望的目光,她忽就明白了什么。

    她便靠着床头坐下来,抬手轻轻抚摸庄七娘的脊背。几次开口,才终于说到,“他是我的生父,对吗?”

    庄七娘的脊背一瞬间僵硬起来,她缓缓回头,望向如意。

    如意想,她果然知道。

    眼中泪水再度滚落,如意哭了一阵,又笑,道,“你才是我的生母,对不对?”

    庄七娘僵硬着,只眼中泪水漫溢上来。如意便抬手指帮她揩去。她想问庄七娘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,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,却看着她懵懂无知的长大。可是她又想,算了,算了……就算她从知道就知道,又能做什么呢。

    第九十二章 (上)

    如意服侍庄七娘睡下,天亮时才勉强合眼歇了歇。

    她本就有些发热,又折腾这么大半夜,梦里都觉得沉重疲乏。似醒非醒之间,明明没觉得过去多少时辰,醒来时却已近晌午了。如意便又在庄七娘这里用了午饭。

    庄七娘还是唯唯诺诺怕见人的模样,然而精神确实好了不少,至少眼神敢跟人对上,能完整的听人把话说完了。

    如意一边味同嚼蜡的陪她用午饭,一边昏沉的做着日后的打算——为了庄七娘的病情着想,她免不了要常来照顾陪伴。所幸总舵距离庄七娘的宅子不远,她常住在总舵里,还不至于往来不便需要搬迁……

    正想着,霁雪匆匆找来,进屋见庄七娘也在,忙稳住语气,道,“家里有事请您回去。”

    如意见她面色焦虑,只得醒神起身,道,“出去说吧。”

    她便辞别庄七娘,随霁雪出来。上了马车,才问道,“什么事这么着急?”

    霁雪顿了一顿,道,“……是太后病倒了。”

    如意只觉得眼前一黑。霁雪又陆陆续续的补充道,“……听说前几日就不大舒服,但一直都没当回事,今天早上忽然就晕倒了。”

    如意匆忙赶到宫中,进去时徐思正靠在床上同琉璃说话。只面色略有些苍白,精神却还好。见如意也来了,无奈的微笑着招手让她过去,安抚道,“不过是逢一场秋雨,一时没留神着了凉罢了。你们两个都不必焦急。”

    如意一时忍不住泪水上涌,忙忍下去,追道,“太医是怎么说的?”

    徐思笑道,“说是受了些风寒,调养几日便好了——真没什么事,你不放心我就再招他们来给你问问。”

    如意这才能觉出冷暖来,面色稍缓下来,上前牵了徐思的手。

    琉璃见她身上衣衫单调朴素如老妇,便道,“你这是砍樵回来啊,怎么穿成这样?”

    如意为了庄七娘的事一夜未归,自然也就没回去换衣裳。她前夜穿的又染了塘泥,便从庄七娘衣柜里挑了一身来穿。后来又急着入宫探视,哪里还记得换衣服的事。

    听琉璃这么问,才回味过来。便苦笑道,“自然是有不得不穿成这样的缘由。”

    琉璃见她眼角发红,强忍着泪水作笑,便抬手一弹她的额心,道,“我看不得你穿这样,快进去换了。”

    徐思也笑道,“可不是,怎么穿得比我都老。快跟你三姐进去换了。”

    琉璃便牵了如意的手,硬将她拉进里屋去。

    进了屋,如意的泪水忍不住滚落下来。

    琉璃便给她拧了块毛巾递过去,道,“擦擦。”

    如意默不作声的洗了把脸,接了毛巾擦干净。

    琉璃又转身拉开柜子给她挑衣裳——见徐思这里果然常备着如意的衣裳,不由动容。大概是想起张贵妃,一时也有些难过想哭了。随手取了一身塞给如意,便将柜子胡乱阖上。

    如意拉下帐幔换衣裳。

    琉璃便道,“我进来前先遇见了玉华,问了问,似乎是为了二郎选妃的事在闹不痛快。昨天夜里对二郎发了脾气,今天也是一时气急。玉华年纪小也说不大清,但总归就是这么一回事。太医也说脉象无碍,没什么大毛病。”

    如意在里头顿了一顿,才闷闷的应了一声。

    琉璃听她情绪低沉,便转而道,“倒是你——好几天不见人影了,到底有什么事这么忙?”

    如意想起这几日忙碌奔波,最终揭开了那样的真相,心下也是苦笑,只道,“已忙完了。你去找过我?我平日都在长干里,却很少回府上。”

    琉璃虽受过磨难,然而脾性未挫,出行必定煊赫风光。她当然不会踏足长干里市井嘈杂之地。闻言只道,“差人去问过。”

    如意道,“是有什么急事吗?”

    琉璃想了想,道,“也不是什么大事。”又道,“前阵子有人去你府上闹事,你知道了吧。”

    如意道,“嗯。”

    琉璃道,“事后外头就传出些不堪的流言来。没头没尾的,我听了恼火,便想去找你洗洗耳朵罢了。”又道,“你也别太不上心了。要知道谗言三及,慈母投杼。再没由头的话,传得人多了,也就跟真有其事似的了。”

    如意一懵,很快便明白传出的是什么流言——那人既然能怂恿五代光去闹事,当然就不会任由这件事消弭,必定会想办法当众揭穿如意的身世的。琉璃和如意自幼就不和睦,外人八成觉着在她面前说如意的坏话,她必定爱听、爱信。

    而琉璃偏要在这会儿去见她,当然是在故意打那些人的脸,也是在替如意弥谤。

    如意心知雅意。可是讽刺的是,这一次那些不善的流言说的都是真相。

    她便只道,“嗯……谢谢。”却既不问是什么流言,也无片言辩解。

    这人就是太透彻了,不管多么别扭的心思她都看得明白。偏她自己的心思四平八稳,她不说,你就半点都猜不着。然而猜不着的就只你一个,旁的人不论萧怀朔还是徐仪,甚至是萧怀猷,都心照不宣。就仿佛他们自有一套暗语,偏只把你排除在外一般——琉璃自幼最讨厌的就是她这一点。

    不过,在徐州和东吴时同徐仪往来多了,琉璃倒是明白了些事——徐仪在这一点上和是如意一样一样的,他们两个分明就是人以类聚。像她这样的才是正常人。

    琉璃便只无奈道,“随便你。”又道,“换好衣服就快出去吧,我也去看看玉华姊妹。”

    如意换好衣裳,又洗了洗脸,确信看不出泪痕了,才回徐思那边去。琉璃则直接去后院儿找玉华姊妹玩耍。

    不管心里准备得如何周全,再看见徐思时,还是忍不住眼圈发红。

    徐思便握了她的手,让她坐在床边,又抬手给她拭泪,笑道,“多大的人了,还在阿娘跟前撒娇啊。”

    如意道,“……她们说您前几日就觉着不大舒服,我却一点都不知情,可见是我平日里来的少了。我心里懊恼。”

    徐思道,“你若天天守在我身边,我还要担心你是不是无所事事呢。这样就很好。”又将她双手都合在掌中,道,“手冷得跟冰似的,外面还在下雨吗?我听你说话声也重,是不是也着凉了?”说着便倾身过来,将额头贴上她的额头,责怪道,“……这孩子,发烧了自己都不知道了?”便让人去煎汤药来。

    如意便一样样答道,“外头已经不下雨了,就是天冷了。是略着了些凉,已经吃过药了。我身子健壮,这会儿反而觉得比平日更敏捷轻松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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