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意答应过庄七娘,不杀五代光。但她看不得五代光这样的恶棍年纪大了就出来悔过卖可怜,而后就有无数看客买账。这样庄七娘未免就太可怜了。

    这法子居然很有效——初时看客聚集,纷纷指指点点,说什么的都有。可不过七八天后,看客食饱了故事,就开始对此间热闹感到厌烦。五代光也就彻底沦为街头落魄狼狈、无人问津的流浪汉了。

    但如意也并非没有付出代价。

    冬至前最后一个望日,如意入宫向徐思请安,正逢徐仪的母亲郗夫人入宫觐见。

    命妇朝见都是卯时入宫,朝见完毕也还不到辰时,因此郗夫人去的比如意早些。如意到时,她就已在徐思殿里说话了。

    如意在徐思这里算是半个主人,常常不经通报就直接进去,殿内侍女也都习以为常。

    这一日她来到殿里,便先回了自己房里换了一身衣靴——昨日后半夜就开始下雪,此刻也还簌簌的落着。建康冬天冷不透,只是潮湿。连雪也待凝不凝、待化不化。积在地上,看上去厚实得很。如意一时抽风,放着扫好的路不走,想去踩一踩积雪,结果灌了一靴子冰水。

    等她换好衣衫要去见徐思时,走到门口,便听见郗夫人道,“……如今外头流言蜚语,放任人议论可不是个办法。你是她的母亲,没人比你更清楚。她是不是你生的,你先给个准话。”

    如意的脚步就顿了一顿。

    只这片刻迟疑,她就已错过了露面的最好时机。

    徐思道,“她当然是我的女儿。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,你越把这些无根由的谣言当一回事,人传的就越起兴。”

    郗夫人叹道,“你是不知道外面的风头……说的有模有样,甚至有人说陛下要褫夺她的封号,不肯给她晋大长公主的。三郎同她有婚约,传出这种消息来,来我这里看热闹的人尾巴都翘上天了。”

    如意便明白——郗夫人是坐不住了,特地来向徐思告二郎的状,逼宫中弥谤。

    但她心情并没有半分轻松,她很了解郗夫人——这位真正的世家闺秀极度看重口碑人言,她不可能止步于此。

    果然,郗夫人又道,“如意也是,明知道外头谣言汹涌,却非要把那个疯女人接到家里亲自奉养,半点都不知道避嫌。就算那人对她有什么恩情,她多雇些人照料着也就尽心了,何必亲自照料?她毕竟是公主之尊,却如此行事,不正是授人以柄吗?”

    她言之有理,徐思无言以对。

    郗夫人便又进一步说,“就算她洒脱不在意流言,也该顾虑一下三郎啊。日后他们成了婚,莫非要三郎和她一道侍奉那个疯女人?三郎无辜被人取笑也就罢了。如意是堂堂公主,太后之女、天子之姊,却让人说成是那个疯女人的孝顺女儿,岂不是连你们的名声一并连累了?个中轻重、取舍,她心里还没有个数吗?怎么能如此行事?”

    她说,“你也劝劝她,让她把那个疯女人送走吧。她是先帝亲封的公主,尊位在那里,就该和一些事、一些人划清界限。”

    短短几句话,不管如意还是徐思都听懂了。

    郗夫人也许已经什么都知道了……

    这是很自然的事——那些听命于徐思的人,不少早年都曾侍奉过徐家。如意和徐思知道的事,大约也很难瞒得过徐茂。郗夫人若有心探听,也并不难。

    就算没探听出来也罢,横竖这件事是不能戳破的,她也懒得计较。总之她接受这个儿媳妇——不管是因为从小看到大的感情,还是因为不接受也得认了。但让她全盘接受如意的身世,却不可能。她只肯接受她作为公主的那部分,并且希望如意能主动剔除她身上生来贫贱的那部分。

    谁都只想要好,不想要不好。她说的不近人情,但站在她的立场上,又是情理之中的要求。

    站在她的立场上是情理之中,可对他们该当家人对待的准儿媳而言,却是冷漠、自大至极的要求。

    ——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像徐思那样,真正顾及如意自己的感受。

    徐思停了片刻,道,“我会和如意提这件事。不过……”她看着郗夫人,淡淡的说,“如意有自己的府宅和产业,就算她不肯将庄七娘送走,大约也无需三郎和她一道奉养。她自己就能奉养得了,这你倒不必操心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,若左右都不满意,也不必各自委屈勉强。虽说先皇当年过问过,但有我在,这桩婚事还是能再商榷的。”

    第九十六章

    如意没有进屋。

    徐思已说到这一步,她也没什么可辩解和补充的了——她当然不会要求徐仪接受庄七娘活着帮她一道扶养她,但她也绝不可能为了和徐仪在一起,而和庄七娘划清界限。

    如果徐家实在不能接受,也确实唯有取消婚约一途可走。

    当然,如果徐仪能及时赶回来,就一定还有转圜的余地——徐仪必定有办法安抚住徐茂和郗夫人,他也必定不会强人所难,逼如意将庄七娘送走。

    但她和徐仪之间真正的阻碍,又何尝是郗夫人。

    外头雪渐渐的停了。

    仆役们已开始清扫庭院,竹帚扫在冰雪上,沙沙作响。

    如意听得心烦意乱,便回屋披了的斗篷,出院子往西殿小佛堂里去。

    她便在佛堂里诵了一卷经,约莫郗夫人差不多已经离开了,才阖上经书回北殿去。

    待进院子时,却又见萧怀朔从竹林那头来。他显然也望见了如意,抬手屏退随从,独自往如意这边来。

    如意略顿了顿,屈膝行礼。

    萧怀朔停住了脚步,很长时间内他只是沉默不语。当他迫使如意“认清自己的身份”时,他就已料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,可当他直面这结果时,要接受起来也并不容易。事实上他只感到自己被讽刺了,如意向他屈膝,就仿佛是在嘲讽“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,那么你得到了”,可是他偏偏是他唯一不想要的。

    他曾告诉自己不要着急,很多事都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改变的。可这一刻他还是不能自抑的感到了烦躁。

    “你在和我置气。”他终于还是开口了。

    如意显然知道他为何这么说,便道,“……先习惯习惯也好,日后见面总归是要行礼的。”

    她果然是在讽刺他,萧怀朔想——她果然还是逃避了最关键的问题,不肯直视他的心意。而宁愿去质疑他的品性。

    “……外面冷,快些进去吧。”她眉目冷淡,面容平静,说道。

    她这个人确实有个极糟糕的毛病,对那些她觉得发脾气也没用的事和人,她便只用冷淡和沉默应对,连怒容都不肯摆出来。这使得许多人觉得她品性傲慢,打从心底里瞧不起人——琉璃对她越攒越多的怨气,也正是因为如此。

    但这只是针对那些她不想白费力气去应付的人,对待萧怀朔她从来都是有脾气发脾气,道理讲不通,也不是没动过手。

    可现在她却不愿在他身上消耗力气。

    萧怀朔不由也恼火起来,上前拉住她的手。

    她终于露出了厌烦的表情,回身用力挥开,全身的刺都张开了一般,怒视着他退了一步。

    萧怀朔脸色已变——她的袖口扫过萧怀朔的鼻端时,他嗅到了佛前青铜器和白檀混合后特有的冷香。

    “……你从小佛堂回来?”

    如意道,“是。”

    萧怀朔忽就有些不好的预感,他不由放轻了声音,道,“你什么时候也开始信佛了?”

    他注视着如意,如意的面色从不耐烦转而了悟,了悟之后又从觉着好笑再到茫然、沉寂……

    她说,“从此刻信起也不晚。”

    萧怀朔没有作声。

    有那么片刻他脑中一片空白。

    待他回过神时,如意已独自揽裙进了院子里。

    他口不择言道,“舅母来过了,对吗?”

    必定是为了同徐家的婚事——萧怀朔想,今日命妇入宫朝觐太后,郗夫人想必留下来同徐思说话了。

    如意果然停住了脚步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她回身直视着他,目光隐含讽刺,“想来舅母说什么事,你也已经知道了吧。”

    萧怀朔方寸已乱,只凭本能同她针锋相对,“徐家不肯娶你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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