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渊之言一出,大殿内顿时静了下来,静地落针可闻,殿中的众人虽然噤不作声,但脸上的神色已经代表了他们心中满满的惊讶。
    李渊为太上皇,乃大唐开国皇帝,虽已让位于李世民,但仍为君王,若是驾崩,自当还是遵循帝王殡葬之礼。
    《礼记·王制》有云:“天子七日而殡。”
    凡帝王殡葬,在入殓之后,皆需行殡礼,在大殿之上停灵七日,受百官并万民朝拜,而在这七日间,需有子嗣每日在棺前陪灵,而这陪灵的子嗣却也是有讲究的,那就是距棺椁最近的内圈陪灵的子嗣务必是出自嫡长脉。
    隐太子李建成、齐王李元吉已死,李渊的嫡长一脉自然就是皇帝李世民还有嫡子太子李承乾、魏王李泰还有晋王李治了,若依礼制,李恪不过是庶子,自不在守殡陪灵之列。
    通常来说嫡庶有别,礼制不可坏,李恪绝无守殡的资格,但如今李渊开了口,一切就不一样了。
    李渊方才所言,帮了李世民许多,李渊本又是李世民之父,太上皇,他的临终遗愿,李世民于情于礼都不可不尊。
    李家马上得的天下,对这些所谓礼制本就不甚看重,更何况李恪本就是李世民爱子,为了李渊的临终遗愿破个例也不是难事。
    所有人都悬着一颗心,在等着李世民的回答,但李世民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,李世民当即回道:“阿爹有命,世民自当遵领,若阿爹走后,世民便命虎头于承乾一道,为阿爹守殡。”
    李世民之言一出,此事便算是定了,殿中没有人提出异议,也没有人敢提出异议,李恪与嫡子一道为李渊守殡,就此定论。
    随着李世民一口应下,大殿中旁人倒是还好,不过是觉得讶异,但李承乾和李泰两人的脸色却难看极了,只是他们脸色难看的缘故倒不是因为李渊濒死,而是因为李渊的遗诏。
    李承乾和李泰,论功勋、论声望都远不及李恪,文韬武略也俱是弱了一头,他们相较于李恪,他们最大的优势便是他们是长孙皇后之子,是李世民的嫡子。
    东宫之储,立嫡立长,嫡庶之别,可谓横亘在李承乾和李恪之间的一道鸿沟,可随着李渊的一句话,这条鸿沟似乎已经没有原来那么明显了。
    皇帝殡葬,天下瞩目,多少双眼睛在看着,近棺为太上皇守殡,本是嫡子特权,可如今因为李渊临终遗诏,竟准李恪与嫡子同列,这叫旁人又如何看待此事?难道李恪也算是嫡子了吗?
    皇帝殡葬之礼庄重,尚且如此,那日后储君择选呢?今日嫡庶之例已开,李恪和李承乾还有李泰之间的嫡庶界限已经开始模糊,这规矩日后再想守,可就那么容易了。
    但此时的李承乾和李泰除了内心不安、不满,嘴上却不敢表露出半分,现在谁开口,便是大不孝,这个罪名,连李世民都扛不起,何况是他们。
    听得李世民应下,病榻上躺着的李渊又开口,对李恪问道:“虎头,你可愿意?”
    李恪不管李渊的用意如何,但当李恪看着病榻躺着的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,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竟还拉了他一把,李恪这才明白,原来他此前所说的事情竟是这个。
    李恪庶子的身份本就是他入主东宫路上最大的绊脚石,也是李恪最是无可奈何的地方,血脉亲疏,不是功劳和宠爱便能轻易拉近的,但如今随着李渊的临终助力,这个问题也没有那么难了。
    “祖父殊待,父皇宠爱,此乃恪儿之幸,恪儿感激涕零。”李恪再次跪地,眼泪也自眼中夺眶而出,伏身拜道。
    李渊的话交代完,他身上的力气似乎也一下子用尽了,李渊的手自然下垂,落在了床边,脸颊肌肉松散,嘴角却还挂着一丝笑意。
    最后的弥留之际,李渊双目圆瞪,飘忽见,李渊仿佛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生的场景:射雀屏娶妻、爱妻诞子、太原起兵、长安称帝、玄武门之变...喜忧参半。
    此时的李渊已是暮时,气力已经消耗殆尽,李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口中似在喃喃自语着什么,嘴巴吃力地嘟囔着,自喉咙中发出模糊的声音,旁人都听不清楚,更不知李渊在说着什么。但李恪抬起头,看着李渊的嘴巴,听着耳边模糊的声音,李恪知道李渊口中的话。
    “《鸱鸮》之咏,无损于吾。”
    “《鸱鸮》之咏,无损于吾。”
    ......
    李渊至死,还在想着李恪曾经通过他说过的话,李恪不知李渊如此作为,他究竟是放下了,还是没有放下,最后的呢喃究竟是释然,还是执着,但李恪知道,这个起隋末乱世,开盛世大唐的大唐上皇已经离去了。
    毁也好,誉也罢,李渊之前,是留恶万年的炀帝杨广;李渊之后,是千古一帝的太宗世民。
    论恶,李渊不及表兄杨广,论功,李渊不及亲子李世民,李渊这个皇帝文治武功本也不差,但夹在两者之间终究还是显得太过平平无奇了些。而如今,这一切也都结束了,终于结束了。
    李渊几声呢喃作罢,双目缓缓地阖上,面色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,之后再无声息,陪侍在李世民身后的孙思邈见状,连忙走上前去,抓住了李渊的手腕,号了号脉,已经觉不出半分生机,于是摇了摇头,对李世民道:“陛下,上皇去了。”
    “祖父...”
    “阿爹...”
    听得孙思邈之言,大殿之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呼号之声。
    李恪靠的近,就在李渊的床前,李恪上前握住李渊的手,李恪还能感觉到李渊手掌上的残温。
    就在这指掌相触的一瞬间,李恪对他的这个祖父,这个在他印象中存在感并不强的祖父似乎又多了一些认识。
    李渊虽然有些有些优柔寡断,短了几分帝王气魄,以致酿成大错,到了今日这一步,但是说到底,他也不过是个孤独、失望的老人。
    “上皇驾崩,驭龙宾天!”
    随着常涂的一声哀唱,响彻大殿内外,向天下宣告着隋末乱世最后一个枭雄逝世,一个时代彻底结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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