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她回想之际,那妇人已拿起她的绣棚看了几眼,笑道:“好鲜亮的活计。”

    顾三娘谦虚一笑,她问道:“恕我眼拙,嫂子说的莫不是米商杨家?”

    “住在城东的还有几个杨府?可不就是么,我家大奶奶一应的刺绣用品都使惯了金氏的东西,前几日府里送去了两条罗裙,哪知道拿回来看了之后,大奶奶却说绣得不对,我们差人打听,方才得知往常大奶奶的东西都是你绣的,如今你不做了,大奶奶又只认你的手艺,于是我这便寻了过来。”

    顾三娘在绣庄做绣娘时,每日只管做活计,至于东西是谁家的,这些自不归她来管,此时听了这罗氏的话,她满脸堆笑的回道:“真是失敬了,承蒙杨大奶奶的照顾,有甚么事情,罗嫂子只管吩咐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罗氏把后面小丫头手里的包袱接了过来,她打开来,从里面拿出两件褂子,两条罗裙,并有枕套、腰带、帐沿不等,罗氏说:“别的都罢了,只是这两条罗裙等着要穿,需得加紧些。”

    顾三娘从未见过杨大奶奶,也不知她的喜好,虽说先前总给她做活计,哪是她做过那么多,却不晓得是哪一家的,故此她开口询问道:“不知杨大奶奶想做个甚么花样儿的?”

    “这个大奶奶倒是没说,只不过裙子是做来外出踏青去顽儿的,总得要鲜艳夺目一些。”罗错说道。

    顾三娘听说要去踏青,便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本子,这里头都是她自己描的花样儿,足有上百种之多,她翻开几页,说道:“既然是要去踏青,选一个蝶恋花的样子可好?此时正是应景呢。”

    罗氏看了一看,不住的点着头,说道:“说的是,只是样式不可太旧,要是穿的还是前两年的花样儿,那可就要招人笑话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些都是我新近画的,罗嫂子挑几样儿带回去给杨大奶奶看看,等她选中了,嫂子再打发人告诉我一声,我即刻就能赶工。”

    罗氏点头道好,她又从荷包里拿了半块碎银子说道:“这是给你的定金,到时全都做好了,再一并你结钱。”

    顾三娘嘴里客气了几句,又在本子上记了账,罗氏便要带着小丫头回府,顾三娘亲自将她们送出去,这才转身进屋。

    今日来了一笔大生意,要是没有甚么意外的话,说不得还能做成回头客,是以顾三娘十分看重,她仔细的将杨家送过来的衣裳收起来,先把小件儿的抹额拿出来锁边,只等杨家差人送来花样儿,就能给杨家大奶奶绣罗裙了。

    到了稍晚一些,杨家大奶奶差人送来选好的花样儿,顾三娘当日关店归家时,自将杨大奶奶的罗裙带上,预备回家时先绣一些,谁知她刚走出不远,从旁边的胡同口窜出来一个人影,顾三娘不曾提防,顿时被唬了一大跳,那人嘴里喊了一声三娘,接着可怜巴巴的望着她。

    等到顾三娘定了定心神细细一看,不禁大吃一惊,原来拦住她的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宋嫂子。

    自打宋嫂子被赶出金氏绣庄,顾三娘就再没有见过她了,中间一度听人提起她过得十分不好,此时顾三娘看到她,只见她蓬头垢面,袖口上带着一块油污,额头一片青紫,先前虽说总听闻她婆家苛待她,至少她每日衣裳穿得还得整洁,哪像这会子,若不是她喊她的名字,顾三娘一时还认不出来。

    原先在绣庄时,顾三娘就和宋嫂子合不来,更不提她的那幅松鹤延年图就是被这宋嫂子毁坏的,后来为了再赶一幅刺绣出来,她险些熬坏身子,这时看到她了,顾三娘的脸色自然也就不怎么好看了,她沉声说道:“你找我有甚么事?”

    宋嫂子犹豫了一下,愁眉苦脸的说道:“听说你开了一个卖刺绣的铺子,我存了不少绣活儿,你能不能把我的绣活儿收下来?”

    顾三娘差点被气笑了,当日她暗地里下黑手,怎么就有脸来求她帮忙?她铺子的生意就算再冷清,也不会收这女人的活计,她陷害她的事,她不记半辈子,也得记个十年八载的。

    “我这小店,载不住你的大作,你还是请往别处去罢。”顾三娘面无表情的说道。

    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,自从宋嫂子被赶出绣庄后,县里那两家金氏绣铺都不收她的活计,宋嫂子全家老小都靠着她做绣娘来养活,不成想她却把差事给弄丢了,可想而知她公婆和男人该如何嫌弃她,这宋嫂子先前养家时尚且要被婆家作践,而今不能挣钱了,动辄就被一顿打骂,眼看家里就要揭不开锅了,宋嫂子迫不得已之下只能来求顾三娘了。

    “三娘,都是我的错,你就原谅我这一遭罢,你要是不收我的绣活儿,那就没人肯收了,你要是心里实在有气,大不了便宜一些收去罢。”

    顾三娘不是圣人,宋嫂子害她的事,她没找她算账已是仁至义尽了,要想她还给她帮忙,她自认做不到。

    “随你的活计卖给谁,总之我是不会收的。”顾三娘说完这一句,扭头就要走,那宋嫂子见此,连忙拦住她,嘴里哭诉道:“我都认错了,你还要我如何?要不是因着你,我又怎会被绣庄辞退,难不成非得逼着我一家老小去死才甘心,就算真的逼死我了,你又能落得个甚么好?”

    顾三娘见她还倒打一耙,不禁心中微怒,她说道:“你这是木匠戴枷——自作自受,老话说的好,人在做天在看,你要死要活的与我不相干,实话告诉你,你的活计就是白送给我,我也不会要。”

    宋嫂子眼见这唯一的希望也要落空,便耍起无赖来了,她抓住顾三娘的衣袖,说道:“我不管,你要是不收我的活计,我就每日到你家铺子门前去闹,搅得你连生意都做不成。”

    顾三娘冷冷一笑,她盯着宋嫂子的眼睛,说道:“好啊,你当这个就能吓唬住我了么,你只管来,别的没有,刀棒枪棍都已备好,万一失手打残至死,我这铺子就典当出去赔给你。”

    宋嫂子呆了一下,显见是被顾三娘这恶狠狠的模样儿给震住了,顾三娘看了她一眼,嫌恶的从她手中抽出袖子,又说道:“没有那三分舍命的胆气,就老老实实的做人,省得丢人现眼。”

    说罢,顾三娘调头就走,不想她刚走了两步,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沈拙,他心里抱着一叠草纸,似乎是刚从书斋回来,此时他正站立在一旁,嘴角上扬的望着顾三娘。

    顾三娘也不知他听到多少,她脚步顿了一下,随后又走了过去,说道:“难得见你出一趟门,偏巧就遇到了。”

    起初宋嫂子拦住顾三娘时,沈拙就已看到了,他本想上去解围,没想到不用他出面,顾三娘自己就将那人奚落了一顿。

    两人都没提宋嫂子的事,沈拙说道:“我正要家去,一起回去罢?”

    顾三娘暗道,这些日子她和沈拙走得有些近,左邻右舍的已有风言风语传出来,再这么大喇喇的同进同出,越发要招人口舌了,是以她说道:“你先回罢,家里糙米吃完了,我去称些米回去。”

    沈拙点了点头,他跟顾三娘打了一声招呼,便先行离开。

    ☆、第38章

    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,只因那日撞见顾三娘被宋氏无端纠缠,故此沈拙暗中留了心眼,每到傍晚时分,他便要出门闲逛,或是到书斋去与掌柜的说说话,或是在路口的茶摊上吃盏粗茶,每日他必定要等顾三娘回到秦家大院,方才罢了。

    没过几日,顾三娘发觉日日都能跟沈拙碰上,心里便有几分疑惑,这日她刚回来不到半晌,就见沈拙提着油壶进门,两人在院子里碰到,顾三娘不禁问道:“你不久之前才打的豆油,这么快就吃完了?”

    沈拙本就心虚,这会子听了她的问话,不免摸了一下鼻子,说道:“家里的油用得快。”

    顾三娘却是不信的,东厢拢共就住着他和御哥儿,月初刚打的一壶豆油,就是当茶吃也没这么快呀。

    “沈举人,你莫不是遇到甚么难事了?”顾三娘不明其中的缘故,只当他有了心事,便好心问了起来。

    沈拙只笑不语,顾三娘见此,还以为他不好张口,也就不再多问,只暗自想着要回去问小叶子,看看沈拙这些时日是不是有些反常。

    两人说了几句话就不知该说些甚么,沈拙便对着她说道:“要是无事,我便先回屋了。”

    看到他要进去,顾三娘喊住了他:“你且等等。”

    说着,她进屋里拿了一个包袱,说道:“过两日就是御哥儿的生辰,他好歹叫我一场婶娘,我和小叶子又多受你照顾,这套衣衫鞋袜是做来送给御哥儿穿的。”

    沈拙没有推辞,他直接接了过来,说道:“多谢顾娘子,生受了。”

    顾三娘微微一笑,她转身往屋里去,只是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,又回头望着沈拙,想了片刻,顾三娘轻声说道:“沈举人,若是真有甚么事,不妨跟我们说说,兴许我们就能帮得上呢。”

    沈拙哑然失笑,他怔了一下,只得朝着顾三娘说道:“顾娘子请放心,我并无难处。”

    顾三娘见此点了点头,抬脚进了屋里。

    又几日,顾三娘将杨家大奶奶的罗裙绣好送了去,听说因这新绣的花样儿别致新颖,使得杨大奶奶在踏青的一众内宅妇人当中很是出了一番风头,过后有不少人特意打听这活计是出自谁的手,连带顾三娘的珑绣庄也多了不少生意。

    如此守了一段时日,顾三娘凭着自身手艺,客源渐渐多了起来,那杨家大奶奶的陪房罗氏时常出入她的铺子,也给她介绍了不少买卖,转眼一个月过去了,顾三娘清算账本,除出铺子里的日常开销,她竟是净赚一两多的银子,起初她还怕是自己算错了,一时有些难以置信,而后连带着又算了几遍,又将桌子上的银钱数了又数,果然是比她先前在绣庄赚得还要多。

    “娘,咱们赚了这么多呀。”小叶子知道她娘先前做绣娘时,一个月的月钱不过才二钱银子,此时在灯下看到桌上这一小堆的碎银角,就连小叶子脸上也露出激动的神色。

    顾三娘压下心里的喜悦,她正着脸色对小叶子说道:“这做买卖的钱也不是那般好挣的,每个月的税金,月租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,我做绣娘那会儿,只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就上了,如今实打实的拿银子出来开铺子,这是有生意时发愁,没生意时也发愁呢。”

    小叶子叹了一口气,她家的铺子只有她娘一个人,每日做的活计十分有限,这几日她娘手头上积着好几件大件的绣活儿还没做,有新来的客人听说短期内完不成工,转身就往别家去了,惹得她娘心痛不已。

    “可惜我心不灵手不巧,要不然也能帮帮娘了。”小叶子懊恼的说道。

    顾三娘摇了摇头,她也觉得很是稀奇,这小叶子是她的亲生闺女,又有她手把手的亲自指点,只是在这针黹上面却七窍通了六窍——一窍不通,眼瞅着她都学了大半年,至今连块手帕也绣不好,想到她一身的本领恐怕传不到小叶子身上,顾三娘心里隐隐有些遗憾。

    “娘,为甚么不找小月婶娘和小红婶娘帮忙呢,闲暇时她们自己也卖些针线活儿,不如咱们接到的活计,再转手交给她们来做,如此一来岂不便利?”

    顾三娘听了小叶子的话顿时茅塞顿开,亏她还是个大人,竟连这一点都不曾想到,朱小月本就是绣娘出身,只因嫁人后才辞工回家,她将绣活儿包给她,又不耽误她照顾家里,再者朱小月平日的绣活儿也是寄放到她铺子里,左右都是挣钱,哪一样不是挣呢。只是莫小红那头现下却还不行,毕竟她仍在金氏绣庄当差,要是叫人知道她把绣活儿卖到别处,难保不被有心人挑拨,到时耽误了她正经的差事就不划算了。

    顾三娘细细想了一番,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可行,她将银钱好生收到罐子里藏在床底下,又对小叶子说道:“我去找你小月婶娘说说话,你好生待在屋里。”

    小叶子答应了一声,顾三娘自往主屋去了。

    此时,秦家四口刚刚用完晚饭,秦林正在院子里逗弄儿子,朱小月借着烛火在缝补秦林的公服,她看到顾三娘进来了,抬头望了她一眼,说道:“你来了。”

    顾三娘凑过来看了一眼,秦林的这件前衫子上划了一道口子,朱小月挑了同色的绣线,她缝的针脚又细又密,若是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。

    “这几日铺子里的买卖可还顺利?”朱小月一边缝着衣物,一边随口问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比初时强了不少。”顾三娘坐了下来,她看着朱小月说道:“小月,我这个时辰过来,是有事要找你商量呢。”

    朱小月听她说得郑重,便放下手里的活计,说道:“我们俩还有甚么好吞吞吐吐的,有事你就直说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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