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着,小叶子跑进东厢,不一会子,就见她拿了书信和帖子出来,沈拙打开扫了几眼,便又收了起来,顾三娘好奇的问道:“孙举人找你甚么事?”

    沈拙回道:“不必理会,他要往京里去赶考,想邀我一同去。”

    顾三娘见此便点了两下头,她心知沈拙并不热衷仕途,近来也未曾听他提起要科考的事,想来他大概不会去附和这孙举人,这么一想,顾三娘就将这事丢到脑后不再理会。

    且说他二人出门一个多月,家里还有一摊子事要料理,先是御哥儿放纵了一个月,而今他爹沈拙回来了,他不得不收起杂念好生读书。再就是铺子里的生意,虽说有朱小月帮忙,可她不会记账,顾三娘到家后,顾不得先休整几日,立马连夜就开始整理起账本,一本账本她算了大半宿还没理清,沈拙催了她几遍,她嘴里胡乱应了两声,身子却坐在灯下不动。

    沈拙眼见喊不动她,手指头不满的敲着桌子,说道:“银子是赚不尽的,来来去去就那么几笔账,明日甚么时候不能算?”

    顾三娘一边拨着算盘,一边说道:“哪能等到明日,这么久不在铺子里,我得往几位大主顾家里走动走动,这关系要是淡下来了,谁还肯照顾咱们家的生意。”

    说话时,顾三娘已在账本里添了几笔,她又道:“再者说了,铺子里短缺的东西也要清点一番,过几日我要去桐城一趟,听说戴春林的胭脂又有新货色了。”

    沈拙听她这意思是刚回来,便又要出门,于是说道:“那我与你一同去。”

    顾三娘放下手里的笔,她扭头瞪了他一眼,说道:“这是为人夫子的样子么,你数数今年学馆里都停了几回课?学生家里出了束脩礼,你好歹也上上心,别叫人家背后讲究咱们。”

    沈拙却说:“这世道乱得很,你一个妇人家在外头走动,我怎么能放得下心,停就停罢,横竖也不多这一回。”

    顾三娘摇了摇头,懒得再跟沈拙说下去,他满嘴都是道理,她就是再练一百年也说不过他。

    “你先睡罢,我把这几页算完了就歇息。”顾三娘说道。

    沈拙望了一眼窗外西天的月亮,他放下手里的书,想也不想就吹熄了烛台的灯火,屋里顿时变得漆黑一片,顾三娘无奈的嗔怪道:“你这个人,叫我说甚么好呢?”

    “凭他千金万银,吃饭睡觉是天大的事!”说着,他借着月光拉起顾三娘的手,两人往床边去了。

    又过了几日,家里的事总算理顺了,只是顾三娘却没有去成桐城,只因朱小月受了风寒,她若是走了,铺子里就无人照看了,顾三娘只得托人给王掌柜带信,她要了一批胭脂,请他放到船上带回来。

    这一日,顾三娘正守着铺子,从外头进来几个妇人,这几个人里面,有几个是熟面孔,也有一两个看着有些眼生,她们进来后,在店里转了几遍,其中有个人嘀咕一句:“你铺子里的胭脂怎么来来去去总是那么几样?”

    顾三娘笑道:“刚进了新品种,只不过需得过几日才能到货。”

    那妇人脸上便有些悻悻的,而后又随意去看别的东西了。

    顾三娘留意到,这些妇人里面,其中有一个身上穿的衣裙有些发旧,头发上除了一支木钗以外,一色发饰皆无,她进来后,并不像别的妇人那样东张西望,反倒是时不时就抬头朝着顾三娘看上几眼,顾三娘心里微微有些不解,她朝着那妇人说道:“请问小娘子想看些甚么?”

    一旁有个正在看珠钗的妇人听了顾三娘的话,便扭头看了她一眼,笑道:“你怕是不认得她罢,她是孙举人的娘子李氏,今日和我们一同出门逛街。”

    顾三娘恍然大悟,说起来这李氏她也是听说过的,当年孙举人还是秀才时,全靠着李氏做绣活儿,供着他读了十几年的书,期间他也下场三四次,好不容易考了个举人的功名,这孙举人自此专心做起举人老爷,然而为着要供他读书,家里日子一向过得紧巴巴的,即便如此,这孙举人为了配得上他举人老爷的身份,硬是从家里的油盐银子里挤出钱来,买了两三个小厮充门面,他又时常要办这个诗会那个茶会的,可怜李氏一个妇道人家,家中里里外外全靠她来撑着,想到这里,顾三娘不禁对眼前的妇人肃然起敬。

    李氏平日等闲是不出门的,一则是她要操劳家里,哪里还有工夫闲猜,二则她相公告诫她要自持举人娘子的身份,不可轻易抛头露面。

    近日孙举人上京赶考,今日几个邻居家的妇人邀着她一起逛街,李氏实在推辞不过,这才放下家里的活计,跟着她们出门散心,只不过她囊中羞涩,这逛了大半日,也只是光看不买。

    进到珑琇庄之前,李氏想起别人说过这铺子里的掌柜原本是个寡妇,就在前不久刚刚改嫁给县里的沈举人,她心里好奇,这都当上举人娘子了,她怎的还好意思当街做起买卖来,难道她没听说过士农工商,商人排在最末,她这般的行径,说不得还会连累沈举人的仕途呢,这要是放在她家里,她相公是万万不许的。

    这么一想,李氏开口了,她问道:“前些日子,我家相公打发家人下帖子,邀沈举人到寒舍小聚,不知为何沈举人没有赴约。”

    顾三娘听她说话文绉绉的,想必也是个识文断字的,她一笑,说道:“相公开着馆,一向走不开,多谢孙举人费心了。”

    李氏犹豫了一下,又望着顾三娘,她开口说道:“听说沈举人今年不打算参加春闱,我说一句话顾掌柜别恼,十年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一朝扬名天下么,沈举人不愿下场试一试,你这当娘子的也该劝一劝才是。”

    顾三娘微笑不语,她看出这李氏很有些呆性儿,只是人家上门是客,她不好辩驳,只得随口说道:“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这些,这些事情全凭我家相公自己做主。”

    她二人说话时,身旁有个妇人转头对着李氏说道:“各人有各人的缘法,兴许沈举人今年不想去赶考也不一定,你又何必苦巴巴的替人家操心呢。”

    另一个人也插嘴说道:“就是啊,孙举人上京去赶考,你安心等着做官家娘便是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当功名那么好考呢,我记得不错的话,孙举人这个举人的功名也考了三四次呢。”

    几个妇人七嘴八舌的,一旁的李氏脸上涨得通红,就连顾三娘都替她感到难为情,偏偏这些人也没个忌讳,嘴里‘落榜’‘再考’说个不停,那李氏硬着头皮听了半晌,终于找了个借口先走了。

    这小插曲过了之后,顾三娘仍旧守着她的铺子,到了午后,眼见店里没甚么生意,顾三娘关了铺子回到家里,这会子沈拙正在教学生们念书,自打他上回停了一个多月的课,如今他把半日的课改成全日的,算是弥补先前缺下的课。

    顾三娘侧耳听了半晌,屋里的沈拙念一句,学生们就念一句,顾三娘坐在院子里一边坐活计,一边听着朗朗读书声,谁知不到半日,院门被敲响了,顾三娘起身去开门,来的是东升客栈的伙计,他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,说道:“有沈举人的来信。”

    ☆、第65章

    日常官府的公文都是经过驿站送达,寻常百姓想要寄一封家书,多数要托人送到东升客栈,客栈或是带口信叫人来取,或是亲自送上门来,但这也仅限县城里的人家,像那远处十里八乡的,客栈一般不会代收。

    顾三娘问道:“这是谁家寄来的。”

    店小二摇了摇头,他只管跑腿,他说:“不知道哩,掌柜说是一个从京城来的商队带来的。”

    听到信是从京城里发来的,顾三娘心中莫名‘咯噔’了一下,那店小二好奇的望着她,他替人送了许多书信,接信的人家大多都是喜笑颜开,哪像她竟是不喜反忧。

    “顾掌柜,要是没事的话,我还得回掌柜里干活儿呢。”店小二还等着她的跑路银子。

    顾三娘回过神来,她随后数了十多个铜钱给店小二,那店小二道了一声谢,转身离开。

    待到店小二走后,顾三娘拆开油纸包,那书信摸着很薄,大概只有一页纸,信封上面写着一排字,顾三娘除了沈拙的名字,其他的都不认识,她站在院门口发了一会子呆,转身往东厢里走。

    走到廊下时,顾三娘脚步停下来朝着学堂内望去,彼时沈拙正带着学生们念书,他穿着一身青色的半旧长衫,双手负在身后在学堂里来回踱着步子,偶尔有学生打野,就伸出手掌摸一摸学生的头顶,那些调皮的学生吐了吐舌头,又接着摇头晃脑的念起书。

    仿若是心有灵犀,屋里的沈拙扭头朝着窗外看去,他望着顾三娘的身影,嘴唇情不自禁的扬了起来,两人遥遥相视,顾三娘的心渐渐安定下来。

    孩子们还有上课,顾三娘没有打搅他们,她又看了沈拙一眼,把手里的书信朝着他晃了一晃,那沈拙并没在意,只轻轻颔首,顾三娘便将书信送到沈拙的书房里,自回到西厢不提。

    不久,学生们散学,没过半晌,沈拙进来了,顾三娘正在准备晚饭,她见他神色凝重,诧异的问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

    沈拙拿出书信问道:“这封书信是从哪里来的?”

    顾三娘回答:“是东升客栈的店小二送来的,莫不是有甚么不妥?”

    听了这话,沈拙立时沉默下来,顾三娘也跟着悬起心来,沈拙素来很少与人打交道,这几年就只有一个东方检来看过她,他没有提起自己的过往,顾三娘也从来没有主动问过,如今这封突如其来的书信却让她不禁心中一慌。

    “到底是谁寄来的信?”顾三娘急着问道。

    沈拙眉头深锁,他沉声说道:“信是从京里发来的,东方侯府被抄家了,而今阖府男子全被下了大牢。”

    顾三娘大吃一惊,这几年她虽说时常在外头跑动,但是像抄家这样的事,离她实在太遥远了,况且她隐约听说东方检是个甚么小侯爷,难道像他这样的皇亲贵胄也是能轻意下大牢的?

    “这……这可如何是好?”东方检是沈拙的好友,先前还帮过他们一家,这会子听说他家遭了这样的不幸,顾三娘也变得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沈拙眼见唬到顾三娘了,连忙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背,嘴里安慰道:“你莫慌,这事跟咱们没干系。”

    这叫顾三娘怎能不慌张呢,她胸口突突跳个不停,这抄家可不是打架骂人的微末小事,闹得不好说不定要招来杀身大祸,况且沈拙已经三年没有回京,这封书信却偏偏寄到他这里,寄信来的人究竟是个甚么意思呢?

    想到这些,顾三娘又惊又惧,她问道:“这信是东方家寄来的么?”

    并非她只顾着自扫门前雪,她们一家四口都是升斗小民,无论沈拙过去的身份如何高贵,如今他不过是个教书匠而已,那些阴谋阳谋都与他无关。

    沈拙摇了摇头,他说:“不是,是别人寄来的。”

    想了一下,沈拙握紧顾三娘的手,他说:“再有人送信过来,你就别再接了,这些日子好生拘束着孩子们,叫他们别往外边随处走动。”

    这些事顾三娘不懂,她只管一个劲儿的点头称是,沈拙交待完这些话,便一语不发的将书信送到火膛里烧掉,火光映照着他的脸,他的神情不起一丝波澜,可是顾三娘知道他不是无情的人,如今东方检落难,还不知他一家老小的前途命运,沈拙肯定比谁都牵挂,可他远离京城,又有甚么办法帮到东方检呢?

    这件事像是在他们平静的日子里投了一颗小石子,涟漪过后,留下的波动犹在,顾三娘不敢有丝毫的大意,尤其是在这非常时期,她等闲不让小叶子和御哥儿外出,就是她自己,先前本来打算往桐城去一趟,也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
    往后几日,陆续又有信送过来,顾三娘牢记沈拙说的话,但凡是京城寄来的信,她统统都不接,如此过了一段日子,忽然就没人再送信过来,顾三娘原本松了一口气,然而沈拙的眉头却仍旧没有舒展开来,他整日脸色阴沉,惹得小叶子和御哥儿都不爱往他跟前凑了。

    这般又过了几日,官府下了一张公文,说是当今皇帝病重,宫里的医官们束手无策,因此要在民间寻一位杏林高手,只要能医治好皇帝的身子,便要封他做大官,一时之间,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桩新鲜事。

    顾三娘得知朝廷正在遍寻名医后,心里不禁七上八下,她还特意找秦林打听,可惜他虽是官府里的公差,可他们郦县离京城山高路远,他知道的消息并不比顾三娘多多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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