徒单衡正色道:“他们的铠甲与武器精良了许多,人口也多了许多,再不似以往贫穷,争胜之心却没有因为生活变好而有所减退。”

    谈论正事的时候,徒单衡总是认真可靠的。他很明白什么能做、什么不能做,他的背后是许许多多人的利益,如果仅凭先帝的面子,在完颜康面前撒泼耍赖,必然是自取灭亡。必须要体现自己存在的价值,才能有讨价还价的资本,才能压倒竞争对手。

    他深知,在完颜康的规划里,各族是都有份额的,想要压制别族的份额,不说完颜康允许不允许,一旦斗争起来,整个势力还未建起,便要分崩离析了。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要扩大自己集团的利益,必然要侵占一个好欺负的人的势力范围。

    徒单衡选择的,便是完颜洪烈的势力。完颜洪烈虽被囚禁,但是他遗留下来的、从金国开始就与太子系完全不同甚至互有极大敌意的势力还存在着。完颜康与这部分势力的接触时间与接触程度比太子系要久、要深,想吞并这部分势力,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散它,然后去占领。在完颜康的心里,必然是为女真的利益留有份额,且不会允许其他人过份侵占的,短期内,可以大规模侵占的,必然只有女真人。

    打击这部分势力最好的办法,就是让完颜洪烈去死!创建者与象征没有了,这个势力就太容易被瓦解了。

    完颜康这条船不能沉,沉了,在蒙古人手里没有好日子好。那就只能在保证船开着的基础上,做点别的。是以在徒单衡极端激烈、不择手段甚至略显滑稽的赌气行为的背后,还隐藏着无法让步的利益。为先帝的筹划,也是为现在大家的利益。

    完颜洪烈聪明,但是徒单衡从一开始就看不上他,小聪明而已。先帝冷静理智,见事不妙便安排后手,并不怀侥幸之心。完颜康虽也会扭扭捏捏,也是一步一个脚印在做事。唯完颜洪烈,看似明白,却既沉不下心来做实事,又心存侥幸。这样的人,留下来在新船上做事,都要担心他的聪明将船凿沉,害死一船人。于公于私,都不能让这个人翻身。

    大金国可以亡,完颜洪烈必须死!

    这是徒单衡的底线。

    然而完颜康却顾念着旧情,徒单衡必须小心谨慎,至少要保证自己如今的地位,才能做更多的事。之所以没有反出去,乃是因为完颜康虽顾念旧情,却又明白一个人的价值,并没有因旧情而昏乱,徒单衡必须表现出自己的价值来,才能长久在这个位置上呆下去,弄死完颜洪烈,实现先帝的希望——保住完颜一脉与女真的利益。

    徒单衡便提出了一个折衷的方案——有限地开放几个限定的榷场,对货物的种类和数量施以限制,双方约定互不攻伐。以现今双方接壤的情况来看,乃是保住了昔年金国的边界,对士绅也是有交代了。北地士绅很务实,有一个安定的环境便能令他们满意,相对金国来说蒙古没有丰饶的物产,打下来也不划算,还是去将汴京朝廷拿下来更有收获。

    完颜康道:“严禁上京路的煤铁外流。”上京路的城池不比中原之地,更有许多部族未必完全归心,若让蒙古人知道这里生产他们急需的铁,是要出乱子的。

    徒单衡会心一笑:“放心,煤铁矿区早已封琐,上京路的百姓也极少有人知道那里产的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两人又拟定了交易的份额与种类,完颜康道:“还要作一场戏。”

    徒单衡问道:“什么戏?”

    “互不攻伐之约,总不能从天而降吧?”完颜康冷静地算计着,“意思意思也要打过一场,才显得这和约来之不易,堵了人的嘴。”

    徒单衡抚掌而笑:“大妙!我这便去安排。”

    完颜康微一点头,问道:“歧国那里,可有什么消息?”

    徒单衡不笑了,微微摇头道:“她并不蠢,事到如今,大事她是无能为力的,铁木真也是好汉,并不拿女人做借口。经历这么多,她岂能看不出来,我们若是议和了,宋、金便要倒霉了。”

    完颜康长叹一声:“世事难两看。”徒单衡往他脸上看了一眼,完颜康笑道:“感慨一声不行么?好了,你去安排吧。”徒单衡只觉得分外放心,有情而不为情所扰,比起优柔寡断与铁血无情来,都好。

    过不数日,勇义军在救援边境城池的时候,与木华黎所代表的蒙古军达成了协议。蒙古撤军,勇义军开榷场,双方互不攻伐。消息传来,北地欢腾暂且谈不上,却也是一片轻松之意。勇义军与蒙古交战,鲜有败绩,伤亡却也不小,能不打当然是最好的。尤其打赢了也没什么油水的仗,还是别打了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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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因铁木真尚在征途,故而派遣他的幼子拖雷作为他的代表,回到本部,与完颜康订立了盟约。蒙古人没有自己的文字,巴思八尚未创制全新的蒙文,乃是借用回鹘文表音略有变化。双方勒石,勇义军方以汉、女真、契丹三种文字为书,看得拖雷暗有计较:便是西夏人也有自己创制的文字,我们蒙古人却只是借用回鹘文字,应该有自己的文字。

    完颜康不知他心中所想,双方宰杀牛羊白马为誓,都明白这样的和平约束是建立在暴力制衡的基础之上,却也都笑得阳光灿烂。

    “愿为盟好。”他们一起说,知道这话当不得真。

    礼毕,完颜康示意将数车礼物交与拖雷:“中都宫中旧藏,还请交还与歧国阿姐。”

    拖雷打着哈哈,全没有小说里写的与郭靖的那种诚恳:“我国至重公主皇后,不会短少了她的。”却也收了起来。完颜康相信,他绝不会贪墨这些珍宝玩器,却也感慨,什么人有什么样的经历,郭靖淳朴,拖雷等人待他也厚道,遇上自己这个狗王的儿子,那就只有利益与虚伪了。亏得是现在,身世被揭穿,否则和谈都谈不上,不打得一脸血就算运气好了。

    双方看对方都不那么顺眼,演完了“互不攻伐”的戏,大约都装不下去了。眼看红日西沉,完颜康与拖雷露出了见面以来最真诚的笑容:“就此别过!”仿佛开学典礼上听校长念了三个小时发言稿的学生听说典礼结束了,此时的掌声中的欢欣鼓舞是发自内心的。

    看到对方的笑容,两人都是一怔,都是年轻人,心机再深也有活泼的一面,登时哈哈大笑,各各策马离开。这要算是整个仪式里两人觉得对方并没有那么讨厌的时候了。

    会盟之后,拖雷与完颜康都没有走远,离新立的石碑不过数十里即有城池营地,他们都要交待接下来的事务——“不可放松警惕!”谁都没把对方当好人,也没有信任过对方。

    重新检查过了防务之后,完颜康对着地图看了良久,喃喃自语:“宋、金、夏都要倒霉了。”蒙古人固然一往无前,也知道柿子拣软的捏,硬骨头最后啃。在他们眼里,现在其他三方都比自己软,没了后顾之忧,当然要先捏上一捏。

    生不出愧疚之心,却也有些感慨,完颜康不再看地图,转思科举之事。控制的土地扩大之后,面临的一个很大的问题,就是新占区也要纳入科考范围之内,总名额与各方份额都要有所变动,则……

    “元帅!”斫答的脚步很沉稳,全听不出他要汇报的消息有多么的重要,“李德任遣使携国书求见,人已入凤翔路。正使是嵬名宗室耆老,副使是他的妹妹。”

    第116章 夏使到

    西夏来使并不让完颜康意外,勇义军与蒙古互不攻伐,就代表着从方都能腾出一只手来干别的事情了。即使还是互不信任,至少大的战事短期内不会发生。抽调出更多兵力来的蒙古会干什么,谁都不能保证。西夏是现存诸国中被蒙古打得最早的国家之一,地盘又不大,人口也不多,位置还很重要,根本就是黑夜里涂了荧光粉的靶子。

    怪不得李德任着急了。

    让李德任无法言说的是,完颜康并不欠他什么,两人互相帮过忙不假,是盟友也不假,但是从来没有过“不得单方面媾和”的约定。他无法要求完颜康为了西夏的安定,扛在与蒙古对抗的第一线。何况,完颜康没有降蒙,“只是”互不攻伐而已。如果李德任能够与蒙古国签订同样的条款,他也会干!

    在西夏一片哗然的时候,李德任保持了冷静,压下了抗议的声音,决定先遣使与完颜康会面。使者的选择也是经过考虑的,之所以掺进去一个李德馨,因为她是女性,并非因为她与完颜康认识。李德任曾经想过,如果完颜康能做妹夫,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,但是完颜康死活不接这个茬,李德任便放弃了这个打算。这次选李德馨,是因为西夏顶好不要威胁完颜康,质问的口气也不可以过于强硬,一个女孩子出面,本身就代表了和柔。

    完颜康并不这么想!与西夏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,对西夏的历史称得上了解的他,深深地明白,西夏这片土地上或许是男人说话算数的,一旦有一个女人与男人并列有了话语权,只能说明她比男人还难对付。

    完颜康戒备着等待李德馨的到来,并不因为她曾经的鲁莽而有所轻忽。如果自己这个普通人都能走到现在这一步,有什么资格认为别人就原地踏步呢?西夏与金议和之后,战事变少,减员的情况得到了缓解,麻魁作为军队的补充也被缩减。在这种情况下,李德馨说话的份量无疑会减轻,而她还能作为副使到来,本身就值得玩味。

    李德任不蠢,不会用亲妹妹施这等美人计,所以派李德馨前来,必然是看中她有某一项长处,或者她的长处还不止一项!

    完颜康交代完注意事项,即刻赶回。勇义军与西夏的关系,人尽皆知,无论是哪方势力,也都不想与西夏交战,安抚西夏是必须的,甚至在许多人的心里,夏主将妹妹都送了来了,他们也不介意多一个党项族的女主人。

    西夏经过数年休养生息,战力更胜以往,它的土地比蒙古肥沃,史上也曾是汉唐领土,还是那句话——不划算。金国旧土没有十分强烈的历史责任感,更注重利益一些。能合西夏之力,吞金灭宋,再反手与蒙古抗衡,那就太完美了!

    回程的路上,许多人都笑得很暧昧,安抚西夏,在他们看来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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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完颜康眉头紧锁,与蒙古讲和,前期必须秘密进行,他也不需要向任何“他国”汇报。西夏不满是应有之义,李德任遣使而来必少不了这样一个程序。但既然是遣使而来,就必然是有缓和的意思,如何让西夏不要炸毛,是摆在他面前的难题。

    到得府内歇下,西夏使节却还没有抵达。夏使走得并快也不慢,先期递交了文书,得到应允,才缓缓而来。这给了完颜康足够的准备时间,比如馆驿,比如应对之策。

    徒单衡被他派往上京路,也是为了隔开徒单衡与完颜洪烈,免得发生意外。徒单衡二话没说,收拾完了行李,便往上京路去了。耶律留哥不是善茬,他也怕上京路的女真人无法与之维持平衡,更何况上京路的煤铁矿才开挖,新的粮种也需要试种推广。科举份额不是不争,而是发现如果上京路兴旺了,份额自然会增加,否则撒泼打滚儿也是争不来的。

    走得痛快,还能让完颜康放下戒心,以为他想完颜洪烈去死的心没那么强。从而是有更多的布局机会。

    完颜康身边的女真人力量减小,史天倪与张柔等北地汉人渐得重用。议事之时,张柔便说:“我与西夏向为盟好,互施援手,断不可因小失大,丢了这盟友。人无信不立,国亦如此,请与西夏再宣盟誓。”他属于理智派,对西夏也没什么深仇大恨,讲得也比较平和。

    史天倪赞点地道:“正是如此,与蒙古议和虽然解了燃眉之急,却也有些麻烦。第一,若蒙古攻我盟友,我当如何?第二,蒙古腾出手来,翦灭诸国,势力大增,我当如何?第三,蒙古若与金、宋联手,我当如何?”

    斫答想了一想,道:“我有话说。”

    完颜康一笑:“说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忌讳蒙古,难道蒙古不忌讳我们吗?”

    张柔点头道:“是以我等并没有谏阻此事,”他到底比斫答见识深些,并没有被问住,“如今史兄所言,也是未雨绸缪。”完颜康肚里补上一句【再说了,反悔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。】史天倪对完颜康一拱手:“元帅容禀。我与蒙古,互相忌惮,实非长久之策,彼趁此之机吞并诸国,我亦可如此。”

    戏肉来了!他们都担心完颜康还是“不忍”去吞并金国。

    完颜康问道:“你们觉得,不能消灭我等,蒙古人会停手吗?他们停不下手的,蒙古资财匮乏,在劫掠中尝到甜头的人是不会停手的,南下不行,他们便西进。”

    斫答道:“他们有事做,我们正可趁机下河南!”他颇为注意,不提“灭金”二字。

    完颜康道:“这才是你们要说的吧?”

    斫答理直气壮地道:“这难道不是我们该想的吗?否则养我们何用?宋国无用,与他们联手还要收拾烂摊子,不如不要。”

    张柔道:“不错不错,免得到时候再有河南之争。”

    几人你一言我一语,将大饼画好了,一齐望向完颜康。完颜康道:“先见夏使。”这时候完颜康就想起徒单衡的好处来了,这类事情上徒单衡的表达方式要更能让他接受一些。

    一拳打在了棉花上,张柔等人有些恍然,瞬间明白了:不能自己说什么,老板就照着干呀!这种想法必须排除!

    十分有默契地,诸人将此事掀开,讨论起夏使的事情,并且放弃了拿李德馨调侃完颜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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