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阵清风,拂过了夜色下的林海,扰乱了树间枝头,树叶簌簌作响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,密林周边,靠近原来熊洞的位置,魔庵掌门,道贤,正被数根尖细的木刺,死死地钉在地上,鲜血沿着伤口,如泉流般汩汩外涌。然而对这一切,道贤恍若未觉,只是这般静静地注视着方守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    相视良久,方守亦一言未发,就在方才,他体内的战斗本能被彻底地激发,一种对战斗的渴望,在隐隐激励着他,去经历更多的战斗!

    “打打杀杀的,怎会是我的初衷?说到底,我仍只是个书生罢了......”

    安抚下躁动的心,方守努力地使自己的状态,重新归于平静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,道贤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,当即牵扯到了伤口,惹得更多的鲜血溢出,他轻嘶了一口,忽地从怀中取出一物,递在了方守的面前:

    “魔庵派道统尽失,此乃我派绝学,但也脱不得凡间武艺的范畴,你贵为修士,自然看不上这些,但若有心,可替我寻一后人,将道统传下吧。”

    这是一串深黑色的念珠,粗略看去,不多不少,正好十二粒,方守隔空对望,并未伸手去接,只是沉声问道:

    “此乃何物?还有,我为何要帮你?就凭你堕入魔道,肆意滥杀无辜,我都该让你暴尸荒野,永世不得超生!”

    “呵呵,虽对你为人,我并不了解,但观你行事,若放在江湖,并非正派,乃是亦正亦邪的中派作风.....”

    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,魔庵掌门剧咳了几声,面上又涌上一抹红润,看起来十分地痛苦。又咳了一阵,他转而说道:

    “我时间不多,便长话短说,此乃我魔庵派祖师爷的遗物,念珠上记载了我派功法,经常佩戴,可有定神驱邪之效,并无其他副作用,你不信可以试试。至于修士术法,我并没有,乃是掌有法器血镰期间,我自行摸索的,除非你也想拥有此镰,否则还是莫问了......”

    “哦?”暗中用灵识试探了半响,方守见并无异常,这才隔着衣袖,从道贤手中接过了此物,又细细打量了几下,发现只不过是一串寻常的念珠,于是便揣进了怀里,模棱两可地点头:

    “看我心情吧。”

    “呵呵...”见方守收下了手串,道贤吃力地一笑,旋即将镰刀从后背取下,丢在了方守的脚侧,再次叮嘱道,“少年你可千万谨记,断不可贪墨此物....”

    “死便要死!废什么话!我方守行端影正,岂是贪恋邪物之辈?”方守顿时变得不耐烦起来。

    惨然一笑,道贤并不反驳,只是隔着树梢,抬头仰望着星空,眼中淌出了热泪,大声念道:

    “魔庵派第一万零八代传人,道贤,今愧对祖师爷教诲,误入魔道邪途,犯下弥天大错......”

    “一万零八代?”方守冷眼相望,心中暗自算着,“武林人士寿元应比常人要长,若一代八十年,一万零八代也有近百万年了,而那还得追溯到上古......这老儿吹牛呢吧?”

    要说上古时代,乃是一段天下纷乱、群雄并起的岁月,而今初始界流传的许多神话故事、仙人传说,除了偶尔方界修士造成的“显灵”事件外,其余的,大多都溯于上古,然而中间,似又存在某一断层,以至于历史,并未被准确地传承,因此绝大多数的神话传说,都被当代的人们,当作了故事来听。

    “一个凡人的门派,能有上古的传承?呵呵,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。”方守暗嘲了一番,便又百无聊赖地,观看起道贤的“表演”。

    是的,在方守看来,道贤目前的赎罪行为,尽管值得感慨,但对于其所造得孽来说,还不足万分之一。

    “苗师曾说,要对好人更好,对恶人更恶……”

    苗师当年,曾因直言不讳,被朝廷下放学堂,而后便有了下面的这段感悟。

    “你们要记着,做好人,若没比恶人更恶的觉悟,那便不是好人,因为一旦斗不过恶人、或是对恶人仁慈,便是一种恶。惩恶扬善,是双面的,若想要善得到彰显,恶也必须严惩,才会有更多的人,选择去当好人。”

    ......

    如今再次回想起苗师的话,方守望向道贤的目光,顿时变得厌恶起来。

    “他既是恶人,那我便要比他更恶,否则就不得扬善。”

    正在这时,道贤的声音,再度响起,打断了方守的思绪。

    “故今日,弟子以本派秘法——断魂歌,以吾之精魄,镇压此邪物,望后人以此为省,莫再行孽,少生贪妄,回头是岸!”

    歌声忽地响起,道贤沙哑的嗓音,在这一刻,变得不再刺耳,反而在方守的耳中,变得前所未有的隆重,仿佛道尽了人世间的坎坷,诉说了过往的沧桑。

    “龙德而潜隐,见贤知无涯,畏而敬生死,悟生本虚妄,战兢履薄冰,飞龙晓天地,终得收归处,一切了尘埃......”

    人之一世,短暂而不易,且行且珍惜!

    “这曲子....似有些不凡.....”

    侧耳倾听良久,方守慢慢为歌声感染,心神陷入了其中。

    但不经意间,他却没能注意到,脚边的血镰,竟是在此时,延伸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细线,直由其脚踝处,环绕而上,一直到其后脖,都没能停止,反而顺势攀升,钻入了方守的头顶百汇,再也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而此时,早已是强弩之末的魔庵掌门道贤,身上的血已流干,而其面高仰,七窍齐喷着颗粒状、形如沙砾的血色彩沙,也不知究竟由何物构成,在这半空飘舞,最终倾洒下来,落在了血色的镰刃上,使得其表面的血色,变得愈发地浓郁。

    只是这种浓郁,更多了几分鲜艳。

    将自己身上的最后一丝能量,彻底地挥发殆尽,道贤空洞的眼瞳,再度凝向了方守,半响,他笑了,像是用尽了余下所有的力量,说出了最后一段,离世前的告别:

    “西山多豪杰,唯今出圣子,血洒文渊下,大义为苍生!文士方守,修士方守,不正是同一人吗哈哈哈哈哈......好人越是不凡,人世便越是精彩。也不知今后的你,将缔造何等的神话?哈哈哈哈,期待期待,可惜不在人间,老夫是看不到...看不到喽...”

    “原来他认识我......等下!如今为乾明二年,而此时的我尚方年幼,他又是如何得知十多年后的我的?难道说人之将死,便也有一种力量,可将这人魂魄,如这试炼一般,穿越时间的阻隔?”

    这样的问题太过深奥,俨然不是此时的方守所能够解答的,似也觉得累了,他倚着树干,缓缓地滑落,回想着从再临西山、得知试炼真相、到尉迟大哥被一号顺手宰杀、再到初见魔庵掌门道贤,而后与一号等人决裂,再被三人追杀、因渡老干预而逃过一劫,后又反过来营救三人,与道贤对上,结果对方又好巧不巧地被血镰器魂反噬、最终道贤意识觉醒,幡然悔悟,自行了断,等等这一系列的经历,让方守不禁感慨:

    “这世间的恶人,便一定是恶吗?好人,便一定是好吗?这中间,又该如何界定......”

    想了又想,方守实在是想不通,索性便不再想,决定趁着夜色,先营救出三号等人,再好生安葬了洞里的尸骸,让他们入土为安,来世转生投个好人家,莫再受这飞来横祸了。

    前生缘,今世报,作恶多端为狗烹。关于来世今生,因果轮回之理,初始界众生,大多深信不疑,故方守即便质疑,也会按照传统,将亡灵土葬,以好图个安心。

    接触的到魔庵掌门——道贤那具尚还温热的尸体,方守迟疑片刻,终还是单独挖出了一个土坑,决定另行安葬,就不曝尸荒野,与那外界的孤魂野鬼同流合污了。而之所以方守不愿将其与洞中的亡魂合葬一处,却是因他想到了——

    “冤冤相报何时了,死都死了,那便一笑泯恩仇,来世,也莫要再生瓜葛了......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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