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春已过,到了初夏季节,刚刚下过雨,新城河两岸植被苍翠,上涨的水位淹没了河两旁原来的沙砾,现在一眼望去,全是碧绿,风景更是妖娆妩媚。

    陆铮带着影儿,齐彪陪同着,又到了衡芜书坊。

    站在新城河大堤上,陆铮看不到远处的潋滟河水,因为水位上浮,河上的画舫都靠到了岸边。雕梁画栋,奢华美丽的画舫,遮住了人的视线,画舫上的佳人们还没有在晨曦雾霭中从睡梦中苏醒,这里的早晨非常的宁静。

    “哎,小郎君又在发痴发愣哦,好久没见了,是不是又念叨着姐姐洗脚水的味道了?”金色画舫的推窗被推开,那熟悉的小脸儿又从帘幕中露出来。

    这一次倒是距离极近,近到陆铮可以看到对方小脸儿上生的几颗细小的雀斑。

    女孩儿并没有因为这一点瑕疵变得丑陋,反而让她看上去更充满了青春活力的味道。

    陆铮一笑,冲着她挥手道:“我正在寻找你家的画舫呢,好久不见小妹妹!”

    “啐!”女孩满脸通红,狠狠的啐了陆铮一口,道:“小孩儿,倚老卖老,恐怕毛都还没长齐呢!姐姐今天给你准备了洗脚水,来,让你喝个够!”

    女孩脑袋缩进了窗子里,接着便真是一盆水泼出来。

    水泼在堤岸边上,溅起绚丽的水花,真有那么几滴还真溅到了陆铮身上。

    女孩儿捂着肚子“咯咯”的大笑,笑得快要断了腰一般,陆铮也笑了起来,唯有陆铮身后的影儿脸上浮现出薄怒之色,女孩儿用手指着陆铮取笑道:

    “哎呦,小郎君房里的丫头赌气了呢,大丫头侍寝了就懂争风吃醋,你小心回去了让你吃不着了!”女孩子道,风尘女子,言辞肆无忌惮,影儿哪里听过这等露骨的话,脸“唰”一下就红了。

    她道:“公子,您……您再和这狐媚子说话,我……我便先回去了!”

    陆铮冲着画舫上的女孩摆摆手,道:“你赢了啊!改日再来讨教!”

    陆铮说完,转身跟在影儿身后追过去。

    画舫上又响起银铃般,肆无忌惮的笑声。

    陆铮自从得了全套的四书之后,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来衡芜书坊了,关键是条件也不允许,经历了几次风波之后,他更是不能轻易出门。

    书坊的小厮杨石头倒是很想念他,看到陆铮,十分夸张的道:“哎呦,陆公子,您可有好些日子没来了,掌柜的东家可都时常念叨您呢!”

    陆铮给齐彪使了一个颜色,齐彪一抬手,直接扔了几颗碎银子给这小子。

    杨石头一掂分量,足足有一两银子之多,他脸上的笑容更盛,弯下腰道:“快请,快请!”

    “东家在吗?”陆铮道。

    他这一次来是找顾至伦而来,所以直接开门见山。

    “在呢!就在后院书房里读书,一大早就来了!”

    “倘若是别人过来,小的无论如何不敢带人过去,可是陆公子您来了,我现在就带您去!”

    杨石头脚步轻快,陆铮跟着他到了书坊的后院,才发现这里赫然别有洞天。

    这一眼看到的是两边绿竹夹道,石径蜿蜒,直通一幢临江小楼,绿竹丛里,苍苔布满,更显古朴清幽之意境,当真是个一等一的好地方。

    陆铮将齐彪留在了外面,只带着影儿两人踱步走在这羊肠石径道上。

    “顾世叔真是雅人啊!”陆铮道。

    影儿修眉微微一挑,对这里也十分满意,她目光流转,顾盼四方,忽然“啊……”一声。

    陆铮顺着影儿的目光看过去,看到小楼之上悬挂着一块匾额,上书:“衡芜斋”三个字,这三个字龙飞凤舞,笔力苍劲又不失潇洒飘逸,一看就是出自大家之手。

    顾至伦正在小楼书房读书,陆铮制止了没让杨石头禀报,他让影儿在外面等着,自己慢慢踱步走进书斋。

    书斋一共是四间大房,中间没有隔开,顾至伦坐在一张花梨木大案后面,大案之上摆着十方宝砚,各色笔筒,笔筒里面的毛笔密密匝匝如同外面翠竹林一般。

    斗大的汝窑花囊里面插着怒放的杜鹃,案上还设大鼎,大鼎旁边紫檀架子上放着大盘,盘里盛放时蔬鲜果,特别的惹眼。

    大案四周,全是书架,上面摆满了书,踏足进来,陆铮立刻便被这里的宁静所陶醉,只觉得尘嚣远遁,心意舒展。

    顾至伦正在读《诗经》,他的声音抑扬顿挫,摇头晃脑,整个人都沉浸在诗的意境之中,只差手舞足蹈。

    他一首诗读完,眼睛才睁开一条细缝,一眼看到了陆铮,他忍不住:“啊……”一声惊呼。?陆铮规规矩矩的行礼,道:“顾世叔,不速之客不请自来,有些唐突了!实在没想到世叔竟然是如此风雅之人,在衡芜书坊的后院还有设了这么一处雅致的书房,不愧是爱书之人,不愧是读书之人呢!”

    “哎呦,铮哥儿,你倘若再夸,我这老脸就没地方搁了!”顾至伦道,他立刻招呼丫头上茶。

    顾至伦身边伺候的丫头,温婉可亲,气质不俗,盈盈给陆铮献了茶,俏生生的站在了顾至伦的身后。

    “铮哥儿,好久没见你过来了,这段时间莫非是在家里用功,准备明年春闱下场么?”顾至伦道。

    陆铮道:“顾世叔,说来惭愧,我住扬州,寄人篱下,难免身不由己。最难的地方,便是学业方面难有寸进,侄儿每每想到,便如坐针毡,心急如焚,偏偏却又无可奈何。”

    陆铮十分忐忑,顾至伦淡淡一笑,却不正面接话,他道:

    “那铮哥儿今天过来是有事儿?哥儿在我这里但说无妨,你叫我一声世叔,只要世叔能帮上忙的,我义不容辞!”顾至伦含笑道。

    他面上含笑,心中却在琢磨。

    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,顾至伦去江宁盘了陆铮的根底之后,回到扬州,他又多方托人打听了陆铮的处境。

    从种种反馈来看,陆铮都处在极其不妙的境地,不为主母所容的庶子,被发配到主母的娘家来寄居,其前途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江宁陆家,扬州张家,这都是鼎鼎大名的世家,顾至伦在扬州虽然薄有名气,可是和张家这样的世家哪里能比?

    本来他很看好陆铮,觉得和陆铮交好,将来定然会有回报。

    可他得到这等反馈之后,不由得就冷了心,当然以他的心机和城府,这些都在心里,面上不会露出丝毫。

    今天他听陆铮开门见山边说自己寄人篱下云云,心中不由得很警惕,因为听陆铮的口气,似乎是要有求于他呢!

    他当即便心想:“这个小子,只怕是真走投无路了,我和他不过几面之缘而已,他竟然不顾唐突登门求助来了,嘿,且看他究竟想说一些什么!”

    一念及此,他心中对陆铮便有几分轻视,只是他城府极深,面上不露丝毫而已。

    陆铮微微一笑,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茶,细细的品了品,道:“世叔这茶是好茶啊,明前的毛尖褪了火儿,更是不沾人间的烟火味道了!”

    “呃……”顾至伦愣了一下,面上浮现尴尬之色。

    他这毛尖是去年的,今年的新茶他没舍得拿出来,在江宁有新茶上火的说法,但是喝毛尖茶却是要新茶才佳。

    陆铮言辞说得很委婉,听上去好似他的真的喜欢喝这等茶似的,可是听在顾至伦的耳中,脸上未免有些挂不住。

    陆铮似乎并没有在意他的神情变化,他冲着外面的影儿招招手,影儿托着一个小木匣子进来。

    陆铮道:“世叔,侄儿今天带了一点东西过来请你过目,您先看看?”

    影儿将木匣子打开,里面整整齐齐放着《西游记》的书稿,书稿皆是影儿用簪花小楷根据陆铮的说书记录的,今天这匣子里取过来的,只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。

    顾至伦狐疑的接过书稿,眯眼仔细的看。

    乍一看到这字就不错,然后看书的内容:

    “自盘古开天辟地之后,世界被分成四大部洲……”

    顾至伦只看两三百余字,他双目便再也挪不开分毫,他豁然抬头看向陆铮道:“铮哥儿,这……这就是您说的《西游记》书稿?”

    陆铮慢慢的喝了一口茶,道:“世叔,您再多看看,我也在您这里读一读书。”

    顾至伦道:“铮哥儿,您千万别客气,我这里的书你但凡是瞧得上的,尽管取阅!”

    诺大的书斋,忽然变得安静了,顾至伦全幅心神都投入到了陆铮给的书稿之中,而陆铮也站起身来踱步,取下《歆德字典》开始逐一查最近读书遇到的生僻字。

    差不多有大半个月没有来书坊,陆铮每天在家里读书积累下来的生僻字,他都用自制的鹅毛笔,认真的用一张小纸条记着。他一个个将这些生僻字找到,弄清楚意思,根据切音标注出字的读音,这也是个很耗费精力的过程。

    陆铮和顾至伦各有关注,书斋里面的气氛真可以说很奇特,顾至伦内心世界尤其复杂之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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