黛玉当即一怔。王夫人所说之话,原不过隔了一日,她自是记得清楚。虽则王夫人提及宝玉,尽是些祸根孽胎等言,但母子天性,自不是真真的咒骂。反倒是后头的提点,竟是让自己远着些宝玉的。按说这般话与母亲旧日所言颇有相合之处,原她该是听的。但母亲与自己原是嫡亲的母女,血脉相系,私底下略说两句这样的话,倒也罢了。舅母待自己,自然不能与之相比,却在头一回见面就与自己说这些,且又事关表兄,着实就透出些奇怪来。

    她不免抿了抿唇角,一时没说话。

    鹦哥见着她如此,只说春纤放肆,竟提到了王夫人,言下之意又与旧日和自己所说的那一通颇有肖似之处,不免心惊,忙就上前来捏了春纤的手一下,才是倒了一盏茶与黛玉吃,一面小心道:“姑娘莫要听春纤这丫头的——想来她也是今日被鬼摸了头,连着这些话都胡沁起来!太太素来是个惜贫怜弱的,如今吃斋念佛,最是慈悲不过的。便待宝二爷格外用心,也是应当的——大姑娘已是入宫做了女史,轻易见面不得,珠大爷又去了,现今府中太太独独一个宝二爷,自是心肝肉似的。不免也格外用心。”

    这话说得齐平。

    春纤也知道自己这回是造次了的,虽还有心多挑一点子间隙于黛玉心中,但彼此原是初识,本就不该多说那等话的,她想着来日方长四个字,便也做担忧之状,动了动唇,似有些欲言又止,最后却径自沉默下来。

    若先前春纤不曾提点那么一句,又有鹦哥芳草等贾母身边得力的丫头提及春纤,彼此极亲近的。黛玉听得那么一句问话,说不得便要恼了,心内也不会细加思量。但现今想来,却是不同——太太如何会特特将表兄宝玉之事特特说了半日?旁的姐妹等话,却是连着一半儿也不如,又是那么提点自己。而老太太却是将自个安置在碧纱橱之中,宝玉在碧纱橱之外,想着彼此亲近?

    老太太是嫡亲的外祖母,待自己自是疼爱如珍。太太虽也是舅母,到底不是舅舅,也是亲眷,心内到底隔了一层。两厢而言,自己该是听从外祖母的安排方好,可这般是否会得罪了舅母?今番却不同与往日,并非在自家,自不能与家中随意自在能比的。兼着宝玉原是表兄,其虽爱在内帷厮混,到底这般也不大合礼数,自己略避一避,也是应当的。不过往后,自己总客气着些,且瞧一些时日再说,也是不迟。

    心下这么思量,黛玉揉了揉额头,自觉有些疲倦,面容上却笼了一层浅浅的哀愁,一双含情如水的眸子泛出些许盈盈的波光,且道:“鹦哥你也不必担心,我心中有数呢。”这一句话过后,她就将这话题转开,且拉着春纤的手,又笑着道:“在这一日里,倒是听了你的几件事儿,再想不得,你竟是有心读书的。我虽不过读了几年书,也不大通,但教导一二,想来是使得的。”说到此处,她倒是有几分兴致勃勃起来。

    春纤瞧着她说着这些话,眉眼间俱是一片清亮,唇角含笑,心中也由不得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来:自来了这贾府之中,虽说她为着生存,面上着实做出一派温柔和顺,勤勉能干的模样,但内囊之中本就不是一个古代的丫鬟,本就有一股尊重。偏生在这里,这一片自尊自重之意,只能藏在内里,压根也不敢拿着捏着显露出来——贾府之中,哪个主子当真将个丫鬟看做一个人了?哪怕是面上含笑的时候居多,也有让丫鬟打趣歪派的时候,可正经算起,打骂都是寻个由头就劈头盖脸下来的。

    君不见,惜香怜玉如宝玉,一时恼了,还不是当头一个窝心脚!旁的更是不必提了,竟是不能尽数的。

    不过,这会儿瞧着黛玉言谈举动,她却心中微微有些动容——或许,这般心思在黛玉这里,能略有补足,也是未定。这一则,黛玉待人以真,犹记得满府之中的丫头里,唯有紫鹃说过黛玉且她心中听从的,能是如此,自是情分深厚,竟是有些姐妹之意,否则以鹦哥素日的谨慎为人,如何敢这么来。二来,也是她此时的言谈,虽自己方才提及王夫人这个母舅,内里细说来颇有些离间之意,她却只是默默思量半晌,便放下此事,反倒诚心要教导自己——要知道,疏不间亲这四个字原是人之常情,她却能认真品度其中真意,原是听得进话,心中也知真情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春纤不免将素日的一番筹算之中更添了些亲近之意,又生几分怜惜:似这么个女孩儿,却是在贾府之中磨砺,最后又是那么一个结局,着实可怜可爱复可叹。再者,旧日里她每每提点自己,虽说自己熟读红楼梦,几乎能倒背如流,但那到底是一本书,总有疏漏之处,而这里却是一个世界!此时不免将先前早就牢记在心的警示之心稍稍放松了几分,且将对黛玉的一番喜欢之意翻上来。

    由此,春纤看向黛玉的目光,越发得透出热切亲近之意来。黛玉见着她如此神色,与先前颇有不同,心下也是一暖,不免将鹦哥并芳草等话又在心中转了一回,也不说明日了,竟就拉着她到了书架边,一长一短地问起可认得什么字等话来。

    春纤自然认得字的,但那都是简体字,现今现学了些繁体的,虽是各个认得的,写却不能。那字还能托了婆子买来一本两本的书,强自认下,这书写却要笔墨纸砚,日日书写的。她每月里也不过那么一点子月钱,又有旁的要学,又要托人,又要打点些关系,便饶下些余钱,也做不得这些。

    黛玉听得她已能诵读三字经、百家姓、千字文这三本,便是一笑,道:“这原是启蒙之用,你认得这些字,也算是尽够了。只是这内里还有些典故,又有说辞等,只怕你还不能尽知的。既如此,我明日里便将这些拣出来说与你听,可好?”

    “我不过心里羡慕,哪里知道这里头的事。姑娘这么说,必定就是如此的。”春纤忙笑着回道,心内也有几分期盼——虽说现代百花争鸣,各种名家解释不一而足,自己也是一一通读过的,自是明白。可到底不是古人,哪里能真的将那些解释当做世情来看待!更何况,现今是红楼梦的世界,更是不同。这是其一。而黛玉说及这些,自己也是能从中了解一些历史典故等话,也能探问出现今的红楼梦世界究竟如何。这是其二。

    由此,春纤自是十分热切。

    鹦哥在侧瞧着如此,也只是含笑应对,并无酸心醋意,反倒另有一番思量之处,待黛玉越发得周到细致,十分熨帖。只三四日后,夜里黛玉醒来每每唤紫鹃两字,她不免奇怪,后头一问,原来这紫鹃是她自小儿服侍的丫鬟,只因大了方放出去自行聘娶。说罢,黛玉思及旧日在家的种种,不免又眼圈儿一红,竟自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见黛玉如此,鹦哥心内也是酸酸的,暗中度量一二,便与黛玉道:“这虽不过是个名儿,亦是姑娘旧日的念想了。我虽没那紫鹃姐姐的忠心,却也愿意效仿呢。若姑娘愿意,将我这名儿也改作紫鹃,可好?这般,竟也多亲近些的。”

    这话说得入情入理,黛玉心中一怔,抬头看向她,见着她含笑盈盈,目光温柔,心内忽而有些酸楚,且拒绝了一回,道再无这般道理的。到底鹦哥十分着意,竟扭了过去,黛玉也是无法,后头只报给贾母一说,日后鹦哥便改唤作紫鹃。这原是小事,众人自不理会,但她们彼此间自觉亲近了些,日后又朝夕相处,情分更厚,暂且不提。

    而另外一面,黛玉虽不知春纤一番心思,但瞧着她十分用功,且一日日教导过来,竟都是能记住十之*,心内也是欢喜。兼之,春纤又极有心的,只说黛玉本就身子弱,还费心教导自己,便打听了一回姑苏那边儿的风味,参考浙菜、淮扬菜的名菜,三不五日便送一些小菜点心过来,或是打个络子,送个帕子等。

    彼此走都颇多,又有亲近之意,虽不过是数月光景,在黛玉看来,却与紫鹃相仿了。她又在贾母房中,常有提及之处。贾母见着黛玉喜欢,便将春纤唤来瞧了一回,方与黛玉道:“春纤那丫头我瞧着倒也好,只年岁小了些,我原想着再调教两年,再与了你也是使得的。不想她倒是投了你的缘。”说罢,便将春纤与了黛玉,且与了个二等的月例,只房中之事,却还交给紫鹃处置。

    黛玉见状,也是欢喜,且谢过贾母之后,带着春纤回到自己的屋子里,正欲交代一二,却见着宝玉正在房中坐着吃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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