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到此处,众人便欲起身往黛玉处而去。却是宝钗年岁大些,心思也细,见状忙笑着道:“若林姑娘正是安歇的时候,一时惊了她午睡,却也不好,竟是先使个人过去问一声,方才妥当。”

    这话说得齐全,旁的且不说,一个宝玉先忙忙道:“正是,我去瞧一瞧。”说罢,他竟兴冲冲而去,倒是将一干人等抛下了。众人见着由不得一怔,半晌过去,探春不免一笑,又端起茶盏吃了一口,瞧着众人都是不说话,想了想才是道:“偏二哥哥素来劳心,越是这些小事儿,越是经心,竟是天生这么一段性情,再没旁个与他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宝钗等人听得这话,心中品度一番,不免说一声极是等话。正是将此事这般含糊过去的时候,湘云却是眉梢一挑,偏过脸去道:“也只林姐姐罢了,旁个谁见着他这么经心了?她这一个,我们统共竟都不如的。”

    她素来口直心快,虽这话有些酸酸的,却也显得直爽。

    三春由不得看了她一眼,宝钗却只是含笑相对,目不斜视,并不将这一句话放在眼中。不想,正是此时,黛玉却与宝玉一道儿款款而来。黛玉素来觉浅,每日夜里睡得都不大安稳的,更别说白日里。今番不过半个时辰不到,她便是苏醒过来。紫鹃与春纤听得声响,忙进来与她梳洗,因着先前黛玉垂泪一番,先前那玉色对襟褙子沾了点痕迹,便重头换了淡青暗竹纹杭绸短襦,淡白及地长纱裙,发上只用几根淡青丝绳,簪着一朵恍若青烟的纱花并两三根珍珠簪子而已。

    如此素淡却又不显素净,却正将黛玉的骨中精神幽幽衬托出来。

    宝玉跨入屋舍之中,抬头便见着黛玉坐在绣墩之上回头,眉眼秀逸,犹如一弯清泉泊泊然而出,虽是朱唇微白,犹自显出一种娇怯的女儿姿态,当下心中便是一震,半晌未曾说出话来。春纤在一侧瞧着,嘴角却由不得一抽,暗想:虽说黛玉芳华绝代,但现今才是八岁,虽身量高些,比之旁的同岁女子长开了许多,竟似十一二岁的纤瘦女孩儿,可到底不过是个萝莉,宝玉你也太……

    心内有这样的古怪,春纤面上便有些异样,黛玉瞧着她这样,由不得抿着唇微微一笑,且将手中的靶镜放下,嗔怪地横了她一眼,方又与宝玉道:“二哥哥来了。”说罢,便是款款起身,又令紫鹃倒茶。

    宝玉方回过神来,忙笑着将由来说道一回。

    闻说这般,黛玉自少不得说一句使不得,因道:“且不说史妹妹好容易过来一趟顽的,宝姐姐却是新客,若我这般托大,旁人瞧着岂不怪我没有礼数?”由此,哪怕宝玉说是无妨,她依旧抬手抿了抿发鬓,便唤了春纤,领着二三个小丫头婆子,款款而至。

    这不,恰巧就听到史湘云的那么一句话。

    宝玉忙看向黛玉,连着宝钗等亦是如此,黛玉微微一怔后,却只是收敛了笑容,淡淡着道:“我这一觉过去,竟就是这么一个点儿了。想来老太太那里也是到了饭点,不如一道儿过去罢。”如此,竟将这事情轻轻带过,并不发作什么。

    湘云素来是个直爽明白的性情,哪怕这会儿了也不觉如何,听得黛玉这么一句话,反倒将先前的事抛开不提,也是起身,随着众人一道儿去了贾母之处。倒是黛玉,思量着湘云所说之话,反倒心内有些琢磨:表哥宝玉素来便爱体贴女孩儿的,这虽有种种礼数上的不合式之处,只一片好意难得,自己便也总有些许宽纵之处,倒是渐次混忘了紧要之处。常有话道,七岁不同席,二姐姐她们原是二哥哥的堂姐妹,同族而出,亲缘血脉在那里,纵然亲近些也无人能说个什么。自己却是不同,到底是姑表兄妹,并非一家一族的,合该避让一二的。眼下只一个湘云有口无心,也还罢了,日后若旁人瞧见了说嘴,哪里能落个好的?

    只是,黛玉又是深知这等事却是不好张口的,且初来乍到的,必得寻个机会,方能慢慢行事,心内不免一番思量,倒是将先前对湘云的一点芥蒂全然抛之脑后了。众人也不在意这点子小事,且黛玉素来喜静,虽也有兴致起来爱说笑的时候,但多半的时候不甚言谈,瞧着一如既往,她们便都面上含笑,说说笑笑起来。

    如此,她们一路到了贾母之所用了些饭,方才各自散去。

    黛玉自此而后却是颇为经心,回去兀自思量一回今日之事,便有春纤端着一小盅熬得化了的银耳粥并两碟素淡小菜,含笑而来,且与她道:“姑娘在老太太那里也不曾用了多少,且添补一二,方才是正经。旁的什么事,都比不得这个紧要。”

    贾府之中,素来大鱼大肉,便是一些蔬菜,也是耗费几番工序,格外的精细做出来,虽也好吃,却没了蔬菜的清香,并不入黛玉那等脾胃的。今番也是如此,在贾母处,她只夹了几筷子并小半碗粥,便是搁下。春纤原在身边伺候的,自是经心。及等回来便去熬了粥,她又做了两样新鲜的小菜并一小碟豆腐皮卷儿,此时一道儿送上来。

    黛玉见着那两碟蔬菜,俱是新鲜水嫩,虽无心用粥,却是素来所喜,便也凑合着吃了小半碗,又将那小菜用了大半,吃了一个卷儿,方才搁下。紫鹃便端了茶与她漱口,又取了热水绞了的巾怕擦拭一回。就这么一会儿,春纤已是将东西与小丫头收拾去了,回过头来见着黛玉依旧有些眉头紧锁,便笑着道:“姑娘这是怎么了?竟有些烦扰不成?”

    “不过心中有些闷闷的罢了。”黛玉听得这话,只是淡淡一笑,口中回了这么一句话,便要靠在榻上思量。春纤于紫鹃对视一眼,也不敢惊动了她,便只收拾一回,就坐在不远处做些针线活儿,一面陪着黛玉而已。

    此间种种,暂时不提。倒是而后数月,薛家在贾府渐次安稳住下,众人与宝钗也日渐熟稔,转眼就是由秋入冬。却说前些时日,大大小小地落了数日的雪,今日忽而停了,白茫茫一片的雪,映着日头,极为敞亮,便有东府的珍大奶奶尤氏特特请了贾母等一行人来赏玩梅花。黛玉因着身子素来有些弱,且也不甚喜欢热闹,便是推了这一遭,及等晚间,方才见着贾母等人回转,彼此说笑一回,且不必细说。

    却是后头散了,黛玉回到自己屋子里,正是要去了钗环,梳洗一番,偏生宝玉过来。她当下也有几分诧异,见着帘子亦是打起,她忙略略避了避,且重头理了发髻,方才从屏障之后出来,一面令紫鹃倒茶,一面含笑道:“二哥哥这时候过来,可有什么话?”

    宝玉却有些支支吾吾,半晌没能说些什么,只那一双眼睛在灯光之下,却透出几分异样的光亮来,却又有些躲闪。黛玉心内纳罕,素来从未见着他如此,便又问了一声。宝玉胡乱说了几句话,方提及今日去东府的一干琐碎,什么小秦大奶奶的兄弟唤作秦钟,什么东府的梅花极好,竟比我们府中的更多了些娇艳等话。

    黛玉不知就里,暗中度量一回,只当他是怕自己今番不得去,心中羡慕,方才与自己说这些的,当即不免也生出几分暖意,遂含笑道:“真是如此好,下回我也过去瞧一瞧。这日子还长着呢,虽有岁岁年年人不同,到底年年岁岁花相似呢,想来虽有不同,倒也差不离的。”

    这般说道一回,宝玉方才回去。黛玉送他两步,见着他离去之后,方才回头叹了一口气,眉头微微一蹙。紫鹃原是极聪慧的,与黛玉情分越厚,又过了这么些时日,自也瞧出她的几分意思来,当即过去扶住黛玉,悄悄地问道:“姑娘想得原也是常理,何不与老太太分说一二。”

    黛玉思量一回,虽仍旧觉得不能寻机婉转相陈,略有不足,到底这事情并不是什么紧要的大事,悄悄地与外祖母说了,也是无妨的。由此,她便点了点头,道:“本想着,这总归是一场闹腾,不免被人说嘴。现在瞧着,竟必是要的了。”

    春纤闻说如此,心内一顿,却低了头继续做事。不想,黛玉过了两日就说了此番事,贾母却依旧拖了一阵子,及等次年春夏之时,方开口将她挪到了西面的一间房舍之中,此处布置周全,一应摆设之物俱是齐整,且与小厨房也是离着极近的,可谓是思虑周全了。倒是宝玉,依旧在那碧纱橱之内,彼此连着也不过十来步远,依旧亲近。

    黛玉却是个极通情致两字的,虽此处色色周全,她照旧要依着素日习惯并性情,且布置一回,当即置了书架,移了书案,择了纱窗,一样样重头挑拣,却又每日里只做一二样,断断续续数个月过去,才算正经安稳下来。

    如此,却又是入冬时节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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