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丫鬟忙赔笑道:“正是呢。旁的倒也不分明,只这一样却是真真的。原是皇恩浩荡,又有姑娘的体面,着实难得。”黛玉方点了点头,道:“既如此,我略收拾一二,便是过去。”

    紫鹃已匆忙从内里翻出一件大红墨纹蝶恋花的对襟纱衫,又有玉色细褶裙,且与黛玉置换。春纤也忙与她梳头,又有小丫头子上来梳洗,只是素日做的熟了的,虽是忙,端得忙中有序。

    不消多久,黛玉便是插戴周全,妆容齐整。

    由此她便一手扶着春纤,领着两个小丫头,直入了正堂,方见着一个面白无须,年约四旬的太监候在那里。又有贾母、王夫人、贾政三人亦是端坐,见着黛玉来了,方才起身。贾政又恭敬与那太监道:“老内官,这便是泰宁县君。”

    说罢,贾母也与黛玉道:“玉儿,这是张公公。”

    黛玉原芊芊细步,款款入内,却只垂头而已。闻说这话,她也不过略略躬身,道一声张公公,行止有度,虽有礼数却不失傲骨。那张公公见着她来,早已打量了两眼,见着黛玉生得姣花软玉一般,通身上下又有一段风流,却是千万个人中难得的,不免也暗暗在心底记下一笔,又笑着上前道:“太上皇并圣上常念及林大人,只郡君身在孝中,自是不同。今番已是出孝,圣上便特特命送一份子来,言说是代林大人略作照料之意,连着今番节礼一道颁下。县君,这等恩赐,满朝上下再无有一个,却是皇恩浩荡!”

    听得这一番话,黛玉不免生出几分诧异茫然,只她性情高洁,虽知尊卑,却殊无感激涕零之情,只躬身应下,且道:“圣上降此洪恩,着实不敢身受。太上皇恩情,更不能或忘分毫。”由此微微一顿,又略略说了两三句场面上谢恩的话来,她方才接了那东西,便要退下。

    她原未及笄,且是娇养在家的女孩儿,寻常也不好露面,如今只说皇恩,方才不同。由此,黛玉这回捧了东西退下,连着贾母等也不曾说甚。只她离去之前,却听得贾母道:“张公公,不知太上皇并圣上如何想到县君?可有什么缘故?”

    黛玉脚下微微一顿,稍稍缓了缓,就听到那张公公含笑道:“太上皇原与林大人君臣相得数十载,自是不同。圣上本也极看重林大人,由父及女,方有这等恩赏。至于旁样缘故,奴婢却不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原来,今上待父亲,竟也有一份知遇之意?黛玉心下怔忪,半晌后却因着想到父亲,且又生出几分酸楚来,非但无甚欢喜,反倒渐渐有些伤感起来。却是春纤瞧出不对来,忙轻轻将黛玉的手腕抬了抬,又与一边捧着赏赐的鸳鸯笑着道:“鸳鸯姐姐且不必忙,老太太若没了你伺候,如何使得?不拘哪个仔细的人,好生将东西捧过去也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鸳鸯闻说这话,也不过抿嘴一笑,且将东西吩咐边上婆子仔细端过去,又笑着道:“姑娘好意,我便偷个懒儿,且日后说道。”如此略说几句话,春纤便扶着黛玉回到屋子里——早有紫鹃迎了出来,她见着这般场景,忙令将物件搬入屋子里,又抓了一把钱与那两个婆子,笑着道:“同喜同喜。”

    婆子自是欢喜,接了钱又说了些吉祥话儿,方才离去。

    黛玉却有几分沉默,殊然不乐。春纤便与紫鹃使了个眼色,自个儿端了一盏茶送到黛玉跟前,轻声道:“姑娘且吃茶。”紫鹃也是含笑道:“姑娘这又是怎么了?圣上有这等恩典,却是好事儿呢?不说物件如何,这等意思便是难得。”

    “若父亲尚在,便无这等恩典又如何。”黛玉见着屋中并无旁人,便是一叹,道:“想着父亲便是因我之故,呕心沥血,我方能得这般恩典,饶是早便想得分明,却无从欢喜来。”

    “姑娘,这般恩典,却是大人数十年为官清明,行事合了圣意,方能如此。”春纤听出内里意思,心下一想,便忙劝道:“虽说行百里者半九十,然这官场上又是不同,休说积累,便行差踏错半步,也是艰难。若非□□周全,事事清楚,大人如何能简在帝心,得此隆遇?这且不说,姑娘原是想得分明,如今怎又入了牛角尖?若真个只顾自怨自艾,只怕旁人见着姑娘得了这等恩典,未必没个谋划呢。再如姑娘先前所思所想,若不早作打算,也得没个影儿了。”

    黛玉听得先头那些话,犹自带着一缕伤感,及等后头两句,她不由微微变了神色,抬头看向春纤。春纤亦是静静回视。四目相对,彼此之意却是分明。紫鹃在一旁听得分明,心中早埋怨春纤说话不防头,又见着她们半日不曾说话,便伸出手指头点了春纤额头一下,嗔道:“什么谋划?什么没个影儿?你这话又是从何说来?姑娘容了你放肆,你却越发没了体统,这样的话外头可说得?若只这样没个忌讳,一时不妨说道出来,旁人听得一言半语,连着姑娘都要受带累哩!”

    “她原是有心的,断不至于此。”不等春纤说话,黛玉已是开口来。她垂下眼来,粉面如雪,樱唇如朱,言语之间却自有一番惊心动魄之处:“旧日外祖母之意,因如今我不过一个孤鬼,想来舅父舅母之处也是难说,自然不成,不过略有个响儿罢了。我也不消做什么。如今只怕又是不同,若不曾思量分明,日后诸般事体纷至沓来,竟无从着手,反成终身之憾。”

    紫鹃便有些沉默,半晌才是道:“姑娘待我好,也信我,我自然也只盼着姑娘好好儿的。本来我也不敢说这样的话。只是如今姑娘既是这么说,我也说道两句。千金难买有情郎,宝二爷虽是千不好万不好,待姑娘着实细致,却与旁个不同。况且这自小儿都是在一处的,彼此脾性俱是明白的,又是一桩难得。外头那些个人家,外头瞧着好,到了内里谁又晓得如何?旁的话不说,琏二奶奶那般标致,又是那样的刚强,又是太太的侄女儿,琏二爷那里也不见着好哩。这些个事,姑娘可曾思量过?”

    “这话却不必说了。”黛玉却只摇头。若林如海身前不曾告知内情,若贾府不曾偷取林家物件,若宝玉性情刚强颇为上进,正如紫鹃所说,却是一段良缘。如今却是不同,且不说想到林如海那一番叮嘱,就是舅家先前偷取林家物件,有一便有二,待得日后且有一段饥荒可说。至如宝玉,年岁既长,性情已定更不消再提。此三者,哪怕有一桩,都让她心中犹疑,何况三者俱全:“舅母之意原在薛家姑娘,外祖母又有旁意,两相争持,着实难堪,也无甚意思,却又何必。”

    紫鹃也只得一叹,终究将心中最后一点斟酌消去,又想着贾府上下人等,俱是一颗体面心,两双富贵眼的,不免叹息一声,因道:“姑娘决意如此,我们自然也听姑娘的,自此而后,再无旁样话可说,再无旁样思量可设。只是老太太那里原就有心,如今情势不同,怕是太太也未必能压得住呢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这一点恩典罢了,又能做什么?若我是个男子,自然不同,如今却不过多得了一张护身符罢了。”黛玉摇了摇头,淡淡道:“过些时日,这些个事情自然也就淡了。”

    春纤抿了抿唇,却道一声:“却只怕万一哩。”

    她所说却也不差,黛玉所想是正经,然则贾母原是在世情上面经历过的,虽如今俨然老封君般并不管事儿了,但内里秉性却是依旧,精明强干四个字都未必能全然描画分明。她本就有意,兼着这事儿来的凑巧,前头王夫人方借了元春之势,拿着节礼一事且为金玉良缘描摹,后头黛玉便得了圣上恩典,若不从中扭转情势,她便真个就可以入了棺材。

    前头送走了张公公,后头她便挥退了一干仆役,且令贾政王夫人坐下,张口便道:“玉儿素日如何,你们也是瞧见的,生得也好,性子伶俐,虽没了父母,却是个可人疼的好孩儿。旧日里我虽有心,只是也晓得宝玉原是日后府中的顶梁柱,方有意斟酌。如今看来,玉儿既然因姑爷之故,得了圣上青眼,她的夫婿自然也是不同。从这一番说来,若不为宝玉定下,我却怕日后嗟叹后悔。你们如何看?若真个有不喜,我也不再提一个字,若是有心,自当早早准备。”

    王夫人迥然色变,只能垂着眼不说话,双手拢在袖中却是紧紧攥住,心中早生出一份怨恨来——她如今已是年过半百,且要伺候婆母,这原也是应当,她认了。可是儿媳妇的事,总要与她做主一二吧。纵然不是宝丫头,也不当是林丫头!只是这样的话,她却不敢分说,不过沉默相对。

    贾政却有一分意动,思量再三,终究与贾母道:“母亲之意,儿子已是明白。只是这等大事,却不能匆忙。外甥女虽好,宝玉却是个孽障,若不能于国于家有益,立身自作出一番事来,我却不能耽误了外甥女,日后无颜再见妹妹妹夫!”

    这话说的周全,虽贾母也一时不能分说什么,只能叹息一声,道:“罢罢罢,你们既是这么想,我一个老太婆又能如何?宝玉却是你们的骨血,日后莫要后悔便是。”说罢,她也不管贾政再要说话,自己起身便要走,心内却是有些暗暗着恼。

    作者有话要说:修改完毕,咳咳,更新更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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