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晴雯既生了这样的心,虽仍瞧不上多姑娘浪荡,到底比旧日高看了两眼,又想:她虽不自爱,但表哥若不是这样一个人,未必就是这样了。这么说来,倒也是两厢里辜负,谁也偏不得比不得的。

    由此,她想了一阵,才略略收了几分怒容,还是道:“我如何不知道。只是这事儿未必能十分如意。表嫂若有心,倒还是先顾着表哥一些。他虽是个不中用的,平日里也多有委屈了你的地方,到底也是夫妻一场,总略照应一二。”

    多姑娘见她说这样的话,却是一笑,往屋子里瞧了两眼,甩了甩帕子,道:“平日里但凡我出去,总也托街坊瞧两眼,不然就他那么一个人,一路打了酒来,一路就要喝得精光烂醉,如何能日日躺在家里做那白日梦!至于旁的,不怕告诉姑娘,我也没受什么委屈。虽他不中用,我却活得自在。名声什么的,姑娘年轻女孩儿的,自然想着念着这个。但在我眼底,这些虚的却不如自个儿快活紧要。他们只说占了我的便宜,焉知不是我占了他们便宜!”

    这样直言瞟了男人的话,自是说得晴雯瞠目结舌,竟无言相对。半晌过去,她也只得转了话头,又说要再这里住一日。那多姑娘见她面皮薄,倒想起旧日的自个儿,也不在提旁的,先去一道收拾了一回,晴雯方到屋子东面的小间里住下。

    这一处虽简陋,东西物件却也收拾得齐整,被褥更是新鲜晾晒过的,很是干净。晴雯瞧了两回,心里松了一口气,又吃了两口冷茶,便去了外头寻人说话,一面又探听些信儿。这般忽忽一日过去,她也探问到了一些东西,正慢慢有了盘算,突然听得外头一阵吵嚷,却与先前不同。

    这咋咋然的,又吵嚷什么?晴雯心里有些好奇,推窗往外头瞧了两眼——却是一堆拥拥簇簇的人,又有哭号声,叫嚷声,说话声,好不热闹,倒像是出了什么紧要的事。

    瞧了半晌,她有心相问,又觉有些不对,且因着人头攒动,内里瞧着不分明,便想着出去看一看。不想就在此时,多姑娘匆匆忙忙推门闯了进来,口中张口道:“姑娘,那白家的姑娘金钏儿,不是昨儿被撵出来了么?今儿竟投了井!如今外头正吵嚷着呢,姑娘若是与她旧日也好,赶紧去瞧一瞧罢。”

    听得这话,虽平日与金钏儿寻常,晴雯也是听得楞在当场。半晌过去,她才忙跑将出去,心里却是一片惊涛骇浪:难道先前听得那些话,倒是有些真切?只这样的念头在心中晃了晃,她便止住——为着这个,金钏儿已是含羞忍辱地去了,再想这些,反倒是玷辱了她。

    有了这样的思量,及等跑到白家,瞧着金钏的尸身,晴雯虽是被吓得不轻,又是呕吐了一场,到底擦了脸,撑着走过去,又劝慰白老媳妇儿,心里也不无感伤。虽说素日与金钏儿情分平平,并无甚往来走动,不过是个面儿情罢了。到底素日也是熟识的,如今她这么一个年纪,竟就这么去了,也忒可惜。

    想着这些,她便着意帮衬了一回,又见金钏儿被撵出来,并无新鲜衣裳,便道:“我的身量儿与她差不离,等会子回去取两身新做的,婶娘不比推辞。事到如今,我也只能做这么一点子事了。”

    “她若晓得这些,必定念着你的好。”白老媳妇儿哭得老泪纵横,只撑着一口气,听得晴雯这话,一面感念,张口忙谢过了。一面再看着女儿尸身,心头一痛,又是拄着拐杖,竟自歪在一边哭将起来。众人百般劝说,又是帮衬了一阵,才是渐渐散去。

    晴雯心中难受,紧着回去与多姑娘说两句话,便重头入了府里自己的屋子中,翻箱倒柜寻出两身新做的衣裳来。碧痕看她这样,心里暗暗纳罕,便道:“好好的,姐姐寻这个做什么?”

    一时晴雯也顾不得她,只搪塞两句,便自将衣裳送了出去。好在平日里那看门的婆子极晓得事理,听得这么一个缘故,也是感叹一回,又道:“大姐儿放心,我这就送过去。”晴雯见她一时去了,方一面叹,一面往回走。谁知绕过一处回廊,抬头就碰到了袭人。

    袭人见着是她,又是这么一个模样,心里也是稀罕,便我问道:“昨儿家去,今儿怎么还失魂落魄的?”

    这会儿说及金钏儿,晴雯倒也收了素日的针对,只将事儿粗略一提。袭人听得这话,着实吃惊不已,但后头心想素日里彼此的情分,不免又落下泪来。偏就在这时候,外头忽而一阵凌乱的脚步声,两人当即一怔,抬头看去,却是几个小丫头奔了过来,口中胡乱嚷着:“了不得!老爷打了宝玉!”

    这话一说,就是晴雯也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,袭人更是唬得面色惨白,忙扯住一个,急声道:“这好好的,怎么就打了?伤得怎么样?如今又在哪里?”

    那小丫鬟们不过听了一耳朵,如何晓得这些事,虽袭人催逼着,绞尽脑汁也就多说了几句话:“不知什么缘故老爷恼了,才拿了打板子打了宝玉。如今老太太、太太俱是赶了过去,倒不晓得究竟如何了。”

    听得贾母并王夫人都去了,晴雯就放下心来,再见袭人依旧着紧,便提点了一句,道:“既老太太去了,宝玉若伤得重,必定先送到她那儿的。”袭人也是连声称是,立时要往贾母处赶去。晴雯站在那里想了一阵,到底没有跟过去,心里却有些翻腾:这好好的,忽而打了,难道是为着金钏儿?

    这么想了一阵,晴雯倒也并不如金钏的事着紧,倒是回自己屋子里又做了一回针线。不想这一朵花儿才缝好,外头又是一阵吵嚷,出去一看,却是宝玉被送回来了。他躺在春凳上头,面白气弱,底下穿着那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,竟是打得不轻。后头又有贾母、王夫人、薛姨妈、湘云、宝钗等,竟是一拥而入。晴雯越加吃惊,及等要过去伺候,哪里插下手去,只得退到外头,一时就听到焙铭与袭人所说之话:“却是为琪官金钏姐姐的事。”

    晴雯脚下一顿,也没再听下去,只管离去。后头她虽也有帮着照料,却也不过略略尽心,并不十分显出来。倒是湘云,着实十分尽心竭力。偏她虽好,宝钗行事却更为周全,先送了治棒疮的药,又有低声相诉,道一声:“不说老太太、太太看着心疼,便是我们看着,也是……”

    后头这话一收,越加有些情意绵长。

    湘云原端了一碗药过来,谁知站在外头竟听得这话,心中由不得一顿,暗暗生出几分焦急来:若只是林姐姐,也还罢了,她虽好,却不似宝姐姐这般,论说容貌人品,行事言谈,竟是无一不好的。

    自己如何比得过?

    想到这里,湘云便觉得心中难受,欲不听,脚下却似生了根,竟更不能动一下。只站在那里听了半日,仿佛内里宝钗要出来了,她才跺了跺脚,端着药送了过去,面上还笑着道:“先吃了药,旁的却不如这个紧要。”

    宝钗正站在一边瞧着,听得这话,也是含笑道:“可不是,先养好伤才是正经的道理。史大妹妹有心,只是这汤药烫得很,这会子也算了,下回熬了汤药,不拘什么人唤过来吩咐一句,也就是了。不然,宝玉这儿才好,你又病了,他心里也是不好过。”宝玉一股脑吞下那一碗汤药,听得这话,也是点头:“宝姐姐说的是,我虽受伤,倒也罢了,你若伤着了,我心里如何过意的去。”

    湘云面上有些发白,听得这话,却还是回了一句:“不过一时闲着,便趁这会儿过来瞧瞧二哥哥罢了。”对此,宝钗只是微微一笑,便要告辞,又道:“我明儿再来探望。”

    听得这一声,湘云抿了抿唇,到底没有再说什么,且目送宝钗回去,回头却听得宝玉嘱咐自己几句紧要的话。湘云才从心底舒出一口气来,又笑着道:“放心。”虽是这么说,毕竟还拗不过宝玉,眼见着他好了些,她便要起身离开。

    迎面摇摇摆摆走来一个人。

    不是旁个,正是黛玉。她见着湘云端着一个碗出来,当下停了下来。略说了两句话,才道:“你却有心,我是不如的。”湘云微微一笑,道:“不过一点小事罢了。”话虽这么说,她却着实停了半晌,眼见着黛玉入了屋子里,两厢说起话来:“从今而后,你都改了罢。”

    这一句话说得十分真心,湘云听了后,却觉得眼里有些发酸,再也忍耐不得,只摔了帐子出来,心里却渐渐生出一番别样的肚肠来:虽二哥哥千般好,只这有心无心四个字,便是让人受不住。

    罢罢罢!

    我也不再想那样的好事儿了。自小儿起,我便知道,这梦想得太好,醒来后便更是凄凉。与其后头老太太、太太并二哥哥又是说了旁话,倒不如先止住这些话,且看后头怎么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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