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心内想着,脚下步子越发缓慢,一双眼只凝视着顾茂。顾茂亦是如此,四目相对,彼此却都由不得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:当真是似曾相识。

    “春纤。”边上的晴雯瞧着这情景不对,由不得低低唤了一声。春纤才回过头,眸光如水,隐隐透出些泪光的模样,晴雯看得心里越发有些将信将疑起来,不免下死力往顾茂面上瞧了几眼,却是越开越惊:瞧着这眉眼形容,虽说是男女有别,竟也能瞧出肖似两字来,真真是奇了!

    她正思量,那边儿春纤已是回过神来,心中颇有几分复杂莫名,却说不得什么旁样话,只得慢慢垂下眼去,且往晴雯表兄的屋舍而去。及等跨入门槛,她不知怎么,竟不由回首望了顾茂一眼,方回首低头,迈入院中。

    一时寂静,唯有脚步声,一声声远去。

    停了半晌,蒋昀方恍然回神,低声道:“阿兄说的不错,这一回首,仿佛旧年婶娘。便是与阿兄的眉眼面容,如今细细看来,也大有肖似之处。竟真是苍天见怜,方有这等团圆之事!”

    他说得声音低微,又有些暗哑,却一声声传入顾茂耳中,又刻在心底。然而,顾茂最终却也只得逼出一个是字,竟再说不得旁样事,只在最终,暗暗生出些期盼来:若真是妹妹,父母在九泉之下,想来也能瞑目了!

    他这里想着,春纤却是另一幅肚肠。

    先前她再不信真有这样的事,且又深知什么滴血验亲一类俱是无法验证,着实有些推托之意。只是瞧着顾茂心心念念望过来那一眼,心中却是一动,倒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,竟有些说不分明了。

    晴雯瞧在眼底,心里越发有些信真了,因想:先前春纤何等淡然,只说再不信有这样的运道,如今却是换了一副神色,可见骨血两字在,便是隔着千山万水,也远不去那一段亲近的。

    她这么想,边上的婆子也是这么一番思量,她又是旧年顾茂之母韩氏身边的丫鬟,着实看得真切。等入了屋舍,她未等说话,先是洒了几滴泪下来,只唤了一声姑娘,下面的竟是说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“何必如此,先吃些果子。”晴雯自是知道自家屋舍简陋,器物不堪的,早就预备下茶叶杯盏并清泉水来,当即便烧火煮水,又是翻出一匣子四色细点果子,摆置妥当,开口劝了一声儿。

    春纤哪怕心里复杂,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,此时也由不得低声相劝,因道:“我自过来,便是有心分说明白,也是全了彼此之意。想来你也是得了嘱咐的,好好分说明白,一则不辜负了贵家主人之意,二来也是能告慰王者阴灵。若总是如此,反倒不好了。”

    如此说了一番,那边儿泉水沸腾,晴雯忙倒水烹茶,送到那婆子跟前。

    那婆子早先也是千思万想,又是得了百样叮嘱的,此时听得这一番劝说着实贴心,便渐渐收泪,只还由不得一叹,低低道:“姑娘说的是,却是我无能,竟不能压得住心里那一段事。”说着,她便又道了姓氏,却是姓郭,旧日在韩氏跟前也算的二等的丫鬟,唤作瑞云,后头得了恩典,放了身契,自嫁了外头一户方姓的富户,也是做了正头夫妻。也是这样,顾家倾覆,她才能得以保全。

    “正是因为这个,后头老爷遭人诬陷,小姐妹们里头,竟也只得我留下。”这方家的徐徐说道前情,说到此处,不免又滴下泪来。春纤想着贾府后头之变,竟也是差不离的境地,心里不免一叹,暗想:君子之泽三世而斩,果然说的不错。便是贾家前头军功赫赫,便是顾家一向科举清贵,一日倾覆,也是树倒猢狲散的结果。

    晴雯虽没想到这些,到底是心存仁厚的,此时听得这话虽平静,却透着冷厉悲凉之意,不免也是一般感慨,再见着春纤沉默不语,便低声道:“竟也只能说各自的命罢了,再说不得旁的。”

    “也只得如此了。这些年我吃斋念佛,只盼着老爷、太太并旧日相熟的小姐妹们来世能投个好胎。再者。”说到这里,那方家的微微一顿,一双眼睛便落在春纤身上:“再者,不过念着大姑娘。”

    “我并不知道这里头的事,如今就能认准了我?”春纤沉默了片刻,低声道:“虽说那胎记并无差池,可天下之大,未必没一样的。却不是我不念着父母兄弟,只是贸然相认,此时欢喜,彼时清楚了,岂不是又一场伤心?且也难堪。”

    “姑娘且听我细说。”那方家的早先得了一半叮嘱都落在这上头的,早已翻来覆去琢磨了千百回,此时听得事儿说得入巷,便也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,慢慢说道起来:“早前那事儿落下,大爷原在江南,得了信便藏了起来,又有亲眷照料,竟也是平安。姑娘因年岁小,原留在京中随着老爷、太太住,便牵连到内里来。那时候,太太心里疼爱姑娘,再舍不得姑娘这么一个娇娇嫩嫩的女孩儿,趁着事儿才发,便唤了张妈妈来,细细嘱咐了一通,偷空儿便抱着姑娘从后门偷偷溜走。”

    春纤便不言语,面容形容并不露半点旁样神色,只一味安坐而已。晴雯在旁瞧着不对,有心说两句缓和缓和,却不知道怎么的又咽下到了喉头的话来。

    那方家的看她如此形容,便越加细细道来:“后头大爷千方百计,也是寻到了张妈妈,不想她竟因为弄丢了大姑娘,心里难受,熬成了一段心病,自此后常是痴痴怔怔的,却也尚算安静,唯独瞧着肖似太太的姑娘,方才有些不同。先前姑娘在那清虚观那边撞见的婆子,便是张嬷嬷。她先前却再没有那样儿的,就是后头也曾几次摸到那边儿,口口声声太太姑娘,可见不同。如此,大爷心里方有些准数,又送了那条子,又使人唤我过来。”

    “也是未曾作准的。”春纤心里也有些动摇,只是想着顾家着实陌生,心里又已是有了父母的,实在不想再重新认一户人家做父母亲族,自然越加谨慎,因道:“万一真有这样的巧事儿……”

    “哪有这样巧而又巧的事儿!”晴雯在旁听得皱了皱眉,她从没父母疼爱兄妹扶持,自然心中企盼,见春纤如今有这样的运道,偏又死犟着,不免插嘴道:“这胎记是一处,眉眼肖似又是一处,再来那奶娘张嬷嬷再是一处。若说巧能巧到这上头去,实在艰难。”

    那方家的也是频频点头,因道:“正是这么一个理儿。”

    “却也有一句话,说是无巧不成书呢。这世间事谁又能说明白。若真是这么巧,偏我占了正经顾姑娘的位……我原是经历过的这样的事的,再不想旁人也是如此。”春纤听得沉默了许久,才是慢慢吐出这么一段话来:“再者,如今我也是卖身为奴,比不得那等良民,顾家那等大族,我、我却也怕两厢不合,反倒误了。”

    说实在,并非不动心,只是心里着实过不去。不论原身是不是真的顾家女孩儿,她这内瓤却真的不是。这一者,重新认个父母,心里过不去;二者,已是占了人家的躯体,再夺人父母,也是不好;三来,这事情真是分说不明的,唯有证据两字才能作准,偏偏这个时代却无法做到。哪怕这些都不说,那顾家原是江南大族,书香门第,她哪怕真的重新认了祖宗,得了个顾姑娘的名头,也未必过得顺心如意。

    毕竟,这个时代,世家大族的姑娘谁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?便能舍了这奴婢的身份,论起自由两字,大约还不如在黛玉身边。黛玉的性情为人,她是深知的,只消她心中不愿,再不会强迫她做什么的。便是脱去奴婢的身份,得个自由身,且彼此情分极好,春纤也不愿在这么一个艰难的时候舍了黛玉。

    这些思量,春纤心里一过,方才吐出前头那么一番话来。

    那方家的却是不知里头,听得这么一番话,她反倒叹息落泪来:“姑娘若是这么说,我也说不得旁的话。这世上倒也有个法子,唤作滴血验亲,不知姑娘能否……”

    春纤听得心里苦笑,这个滴血验亲,也不能说全不准,但一半儿多的可能却是错的。这要是真的错认成假的也就罢了,要是假的反倒认成真的,那才真是要无语凝噎了。只是,这拒绝也是为难,她不免有些踟蹰起来。

    反倒是那方家的,看到她这样,只当她心里也是盼着的,可存着万一的念头,才是又不愿,有不舍。既是如此,说得再真切再好,都不如让想明白的好。由此,她思量一阵,便轻声道:“姑娘若是心中实在难熬,一时拿不准,我们大爷自然也没得立时逼迫要成的事儿。倒不如彼此都心里静一静,日后再定。姑娘觉得如何?”

    春纤才是微微点头,忽而听到外头一阵喧闹。

    作者有话要说:明天修改字句~~明天四更~~从今而后努力消灭这一篇文,再开新文~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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