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,沈七慵懒地窝进了床边放着的软榻里,“说吧,什么事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让你查一查素九针决的下落。”银针效果开始显现,奚玉棠语速渐渐慢下来,“那日夜探皇宫,没机会去皇贵妃宫里瞧瞧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是这件事,那不用说了。”沈七道,“我找过,没有。”

    挺尸一般望着头顶的纱帐,此时全身都被插满了银针,牵一发动全身,奚玉棠不敢在这时候挑战沈七的权威,只好默默忍着仿佛从骨头缝里滋生出来的痒和疼,像是有数不尽的蚂蚁在她骨骼上爬来爬去,时不时再咬上一口,无与伦比的痛苦体验,能让她很长一段时间大脑里一片空白。

    身下的暖玉床散发着阵阵热气,一度让她觉得自己像个被放在蒸笼上蒸的白胖饺子。

    好半晌,才听她慢悠悠地开口,“……这样啊,那算了。”

    寻常人承受这样的痛,早就冷汗淋漓犹如水中走一遭,可奚玉棠躺在暖玉床上,却连汗也没出多少,如果不是脸色难看至极,很难想象她此时极不好受。

    沈七知她惯来会忍,加上此次寒毒复发非前几次可比,干脆下了重手。他是医者,就算无法切身体会,也能想象针扎下去后的百般滋味。往常在雪山,每逢毒发,要下针,奚玉棠都会哭爹喊娘嚎天嚎地装可怜,可这次这般乖巧,连声痛都没呼。

    她不说,沈七自己反而不忍心了。原本还是老神在在躺在软榻上数时间,这会也有些坐不住,时不时就瞅一眼旁边燃着的一炷香,看着倒是比病人还祈盼时间能走得更快些。

    为了能让她好受些,他只好找些话题来转移她的注意力。

    “那镯子,我给司离了。”

    奚玉棠正处于一种极为玄妙的恍惚状态,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七在跟自己说话,想了想道,“他什么反应?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反应,”沈七叹息,“那东西真和他身世有关?““……嗯?”奚玉棠反应慢,顿了顿才恍然,“哦,是。越清风将司离的身世说给你听了么?”

    “说得含糊,不过也猜得八九不离十。”沈七斟酌着用词,“大约,我们当年捡回并养大的,是一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这个形容好。

    奚玉棠短促地笑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你想让他走么?”沈七犹疑,“让他认祖归宗?”

    “看他自己。”奚玉棠缓慢地开口,“他想走,我不留。他不想走,那就永远是我玄天右护法……还能短他一份吃食不成?”

    “既如此,为什么不明白告诉他?”

    唔……为什么呢?

    奚玉棠用她那转得极慢的脑子仔细思索了一下,“许是我太忙,忘了。”

    是不舍得吧?

    沈七摇头,还是决定将宫里那几日的事说出来,“司离在宫里时,曾撞见过一次当今。这事恐怕瞒不了多久,你要做好万全准备,无论是否会牵扯雪山,无论他走或留……那镯子的来历恐怕你都要想好一套说辞。”

    奚玉棠疲惫地闭上眼,声音低了下去,“让越肃兮去应付吧,我懒得理。小美,相信司离,他会处理好的……”

    尾音还没落下,人就已经彻底晕了过去。沈七见她突然不说话,心里一紧,连忙从软榻上起身,快步过去查探,见她只是疼昏过去,大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看了看还有得一段时间燃的香,他悄悄出了门。

    刚掩好房门,转身就对上了一双通红的眸子。

    “听见了?”他淡淡望着眼前死死咬着唇的少年。

    司离一动不动地站着,倔强地不愿说话。

    沈七见状,叹了口气,“她不是在赶你走,只是把选择摆在你面前。若是可能,她更愿意……”

    话说一半,他忽然停下,有些懊恼地蹙了蹙眉。

    少年鼻子一酸,眼睛更红。

    良久,司离猛地用力擦了一把眼睛,开始从怀里掏各式各样的小瓶子,没多久,台阶上就摆了满满一排。沈七动了动眉尖,压着眸光扫了一眼那一排触目惊心的毒,心想,这都够毒死皇宫里的所有人了。

    “这是给教主防身的。”司离哑着嗓子开口。

    沈七沉默不语。

    下一秒,小小少年忽然往后退了两步,扑通一声直勾勾跪了下去,额头撞在地面上,咚咚咚磕了几下,力气之大,当他抬起头上,一缕献血顺着眼窝流了下来,看着触目惊心。

    “告诉教主,司离去去就回。”

    话说完,少年猛地转身,大步走向门口。

    越家别院外,一辆华丽的马车正等在原地,一身宫装太监打扮的老人手拿拂尘静静站着,见司离走出来,刚扬起笑走上前,还没来得及开口,便见到了他额上的伤口,顿时大惊失色。

    “没事。”司离冷声阻止了他的询问。

    老人话到嘴边顿时噎了回去,犹疑片刻道,“这……无人相送?”

    “不需要。”

    “欸?欸……”

    恭敬地行了个礼,老太监拂尘一甩,撩开了马车车帘,看向司离,尖锐的声音里有老人特有的沧桑,“小主子,咱们走吧?”

    司离沉默片刻,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别院门口,沉着脸上了马车。

    车帘放下,隔绝了天光,也隔开了他的过去和未来。

    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,房顶的冷一和韶光沉默地收回了视线。沈七自司离走,便一直遥望着京城的方向,直到有人来报人走了,这才慢吞吞地将台阶上的那一排小瓶子一个个捡起来抱在怀里,转身回了暖玉房。

    奚玉棠不知何时已经苏醒,睁着眼睛看床顶,听到沈七的脚步声,轻轻开口,“人走了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沈七放下东西,“让我转告你去去就回。”

    床上人扯了扯嘴角,眼眸半阖,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。

    沈七不做声地走到床前,开始给她拔针。等针拔完,奚玉棠翻了个身,将头埋在柔软的枕头里,一句话不说地闭眼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深深看一眼她背影,沈七收好针,放轻脚步转身出了门。

    门口,长歌恭敬地等在原地。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他淡淡开口。

    两人一路来到昭阳苑,正厅里,奚玉岚和越清风正在对弈。见他出现,奚玉岚放下手中棋子,开口,“棠棠如何?”

    “睡了。”沈大夫径直坐下,疲惫地捏了捏眉心,“司离走了,她心情不好,又刚施完针,今日别扰她。”接过秋远沏好的茶,顿了顿,又道,“撤了你们的人,她不会走了。”

    司离最终还是选择了独自一人回皇宫面对身世,这种情况下,奚玉棠不可能再回雪山。

    沈七再了解她不过,若是司离没走之前她回了雪山,那还能安慰自己几句远水不救近火,有事让别人照应,可如今司离比她先一步离开,她就不可能走的了了。

    归根结底,还是个心软之人。

    长歌撤下了棋盘,越清风一言不发地垂着眸不说话,奚玉岚扫了他一眼,神色郑重地看向沈七,“沈大夫当知我想说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沈七扬了扬下颌,“寒毒之事,我给你们个解释。”

    奚玉岚坐着施了一礼。

    沈七不避不躲地受了,放下茶盏,坐直身子,定定道,“奚玉棠所中寒毒,严格来说并不是一种毒,而是极深的寒气,我称之为毒,是因它和中毒的症状相似。这种寒毒,现在来看不会致命。”

    奚越两师兄弟顿时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沈七扫他们一眼,不紧不慢道,“……但以后说不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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