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徽五年(公元654年),九月十三,辰时两刻。

    豪州城南门外,通往洪州(江西省南昌市)的官道上,大队人马缓缓而行。明光铠骑兵开道,绢甲刀兵尾随,中有豪华马车。车驾涂青色梓油漆,黄中带赤的篷布,车帘挂两道红绳。

    队伍排场很大,行人纷纷躲避。普通百姓都知道,这种规格的车驾,只有皇亲国戚能乘。车内坐着年轻人,手捧精致春宫画册,看的津津有味。年纪二十五左右,眉目清秀的小白脸,穿一品亲王常服。

    此人名叫李元婴,高祖李渊的二十二子,李二总裁的二十二弟。当初玄武门政变,老李沦为名誉总裁,为恶心报复李二,躲在后宫里造人。撒手人寰后,李二很头疼便宜弟弟们,便全部赶他们到外地,眼不见心不烦。

    年仅九岁的李元婴,封滕王食禄滕州,即徐州的滕县。滕王是个艺术家,骄奢淫逸,大兴土木,引起当地民愤。李九看不下去,把他贬到苏州;狗改不了吃屎,今年七月再贬洪州,出任洪州大都督。

    李元婴毫不在意,本就无心政治,爱的是琴棋书画。看完手中画册,躺软塌百无聊赖,琢磨着到了洪州,再建一座滕王阁。到时展览我的画作,再邀请文人雅士,写几篇滕王阁序,人生也就圆满了。

    憧憬美好生活间,忽听妇人哭泣,如泣如诉惹人怜惜。艺术家都是感性的,怜香惜玉心起,起身喊停车队。打发老管家询问,几分钟后来报,妙龄女子路边痛哭,问她什么都不回答。

    李元婴来了兴趣,撩车帘下马车,循声源抬眼望。路东打谷场草垛边,蹲着穿丝绸妇人,纤手捂脸,头埋膝间。发髻凌乱不堪,沾满粟秸秆,卖身葬父似的,哭声伤心欲绝。

    旁边有匹黑马,乌黑毛色锃明发亮,没有一根杂毛。不停用硕大马头,轻蹭妇人发髻,像是安慰她。仔细看黑马,瞳孔硕硕放光,好一匹宝马。身躯如城墙,四蹄粗健壮,鬃毛挺且直。滕王也是爱马人,涌起收购念头,打发卫士问话。

    铁甲卫士上前,距离妇人丈许,黑马突然发飙。仰天嘶吼,拦在中间,前蹄跃起,卫士瞬间瘫倒。前蹄重重落地,踏在卫士胯下,吓的他呶呶大叫。

    滕王拍手叫好,此马通人性,还忠心护主。当即作出决定,无论多少铜钱,都要买入手中。再次看向妇人,不禁蹙眉头,能穿绫罗绸缎,能乘如此宝马,肯定非富即贵,因何落难于此?

    想到这款步向前,黑马旁边停住。确定它不会攻击,松口气的同时,干咳两声问:“小娘子因何哭泣,可否告知在下?在下洪州都督,可以为你做主。”

    妇人缓缓抬头,两人四目相对,同时瞠目结舌。李元婴咧着大嘴,满脸不可置信,忽的呶呶跳脚:“新城侄女,为何在这里,为何如此伤心?哪个混蛋欺负你...你们愣着干啥,赶紧扶公主起来!”

    卫士转身就跑,车队顷刻喧嚣,无数婢女跳下车,急匆匆过来伺候。新城确定不是梦,喊了声“滕王叔”,哽咽的说不出话。想起这些天的遭遇,悲从心来放声哭,宣泄所有的委屈。

    李元婴心疼坏了,大唐的新城长公主,本王的发小侄女,怎落如此田地。再也忍不住,跳起脚骂街,五官都扭曲了,指着卫队长咆哮:“带上所有卫士,找到欺负新城的混蛋,先千刀万剐,再诛他九族!”

    卫士长懵逼,千刀万剐可以,诛九族也行,总得知道是谁吧。老管家赶紧过来,低声耳语一番,总算劝住这主。滕王脸红脖子粗,暂压心头怒火,和婢女安慰新城。

    约莫半刻钟,侄女情绪终于稳定,滕王吩咐仆人收拾车架。把那些图册搬走,换上干净被褥,准备吃食茶点。几个嬷嬷忙碌,给公主收拾仪容,摘掉发髻上的秸秆,回车里换干净衣服。

    命令众人远离,吩咐卫士警戒,经得侄女允许,滕王进入车里。新城稳定情绪,道出来龙去脉,事无巨细和盘托出。包括粮队如何遇袭,自己如何脱险,说到因何哭泣,再次潸然泪下。

    那日逃出生天后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,搬救兵救武康。一路狂奔到豪州城,直奔豪州衙门,求见豪州刺史。然而问题来了,能证明身份的印章,落在马车里,见刺史无济于事。

    一时心急如焚,忽然想气口袋中,有阿耶赏赐的白玉配。只有皇帝和皇后,能佩戴纯白玉佩,这是大唐的常识,刺史肯定明白。问题又来了,两个看门衙役,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,不认玉佩不给通报。

    急的她团团转,为了搬兵救命,不顾颜面苦苦哀求,衙役仍不理不睬。后来有个卖菜的老丈,觉的她可怜,便道出实情。衙役黑的很,若无足够买路钱,是不会通报的。

    新城身无分文,那两块银锭,用来砸武康了。一时红了眼圈,恨的咬碎银牙,都怪那个杀千刀的,若非你淫词污语,也不会拿银锭砸。混蛋你给我等着,等此事了解,非用蜡滴死你,十大酷刑伺候。

    郁闷的找遍全身,没任何值钱物件,无奈去当发髻金梳。梳子不仅能梳头,也是最常见的头饰,除了自己的夫君,不能让其他男人碰,只能卖掉或当掉。

    终于体会商人奸诈,价值连城的金梳,只给半贯铜钱。跑遍所有当铺,最多给五百五十文,只能无奈当掉。拿着铜钱出门,又被几个无赖盯上,钱袋被他们抢跑了。

    屋漏偏逢连夜雨,新城泪水如雨下,蹲在墙角掩面而泣。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二十多年的泪水,今天全哭出来。然而解决不了问题,腹中饥饿难忍,强打精神找吃的。

    哪怕为了肚里孩子,也得填饱肚子。好不容易拉下脸,去饭馆里乞讨,直接被酒馆博士轰出来。屡屡碰壁后,还是那个卖菜老丈,给她出了主意,去静安寺寻求帮助。

    那是个尼姑庵,师太见她衣着不凡,便安排了食宿。暂时解决温饱,继续求见刺史,衙门口数次碰壁,便改道去刺史府。从门房口中得知,秦刺史和豪州文人,去启华山过重阳节了,三天后回来。

    熬过三天,再次拜访,刺史回来了,门房不给通报。新城都急哭了,身上没有买路钱,只能苦苦哀求。俗话说的好,宰相门前七品官,刺史门房更嚣张。

    得不到好处,态度更恶劣,最后放恶狗咬人。新城猝不及防,白玉佩摔碎了,玻璃心也碎了。没有玉佩做信物,见刺史也没用,人家不相信你是公主。一时间万念俱灰,决定离开豪州,快马赶往长安搬兵。

    然而现实很骨感,身无分文寸步难行,不出三天就得饿死。留宿废弃破庙,偷吃供桌供品,差点被无赖侮辱,幸亏斗骢踩死他们。担惊受怕整夜,天一亮匆匆离开。

    困的精神恍惚,直接坠落马背,坠入路边河沟。幸亏沟里有秸秆,农夫用来发酵粪肥,否则非得摔死。彻底心如死灰,有了轻生念头,恰好打谷场有口井...

    跳井的瞬间,斗骢叼住衣领不放,想死都死不了。绝望之下,打谷场哭泣。天无绝人之路,也是无巧不成书,李元婴任洪州都督,恰巧路过此地。被哭声和宝马吸引,才有后面的相遇,避免悲剧的发生。

    滕王怒发冲冠,头顶撞车顶,顾不上疼咆哮:“掉头返回豪州,太宗玉佩都敢打碎,反了他们啦。陈都尉、柳都尉,缉拿豪州刺史。本王拟加急公文,等圣旨到达,开刀问斩。”

    新城心知肚明,打碎太宗玉佩,往大里说是大不敬。虽恨豪州刺史,却更担心武康,急不可耐劝着:“王叔您息怒,现在不是时候,先让豪州刺史调兵,救出粮队和武康。”

    “救什么救?不用救”,滕王咬牙切齿:“丢失朝廷田赋,酒囊饭袋一个,自生自灭去吧;害你遭无妄之灾,若非遇上我,你该怎么活?武佞罪不容诛,我也告他一状。”

    新城赶紧解释,原本能避免的,是我逼他救人,都是我的错。滕王听不进去,王八吃秤砣铁了心,叫嚣非弄死武康。卫士不敢违抗,车队即刻调头,直奔豪州城而去。

    闹到这个地步,新城心如刀割,满是愧疚和自责。见王叔油盐不进,也豁出去了:“新城不劝王叔,您要告状就告吧。可怜我肚里的孩子,没出生就没了爹,咱娘俩命苦呀...”

    滕王登时懵逼,这话什么意思,半晌反应过来。这就尴尬了,身为皇室子弟,知道公主们的德行,也早麻木了。可新城与众不同,了解她的为人,向来洁身自爱。从下嫁长孙诠,一直是公主典范,无任何流言蜚语,为何...

    百思不得其解,如果此言属实,计划必须改变。眼珠转几圈,坏主意涌来,探脑看窗外。确定四下无人,压低声音说:“你们都是成人,叔父不便过问,我可以当不知道...那匹马是他的吧,看起来挺不错,难得一见的好马!”

    意思不言而喻,讨要封口费。新城纠结片刻,果断摇头:“斗骢不能给你,他不仅是战马,还是武康的兄弟,数次救他性命。这次我能逃出,也多亏斗骢,所以不能给王叔。”

    滕王不禁惋惜,也觉得正常,宝马万金难求。不过就此放弃,未免太过可惜,竹杠还得敲。沉吟片刻,先阐明事态的严重:“长孙家势力很大,如若此事泄露,武佞必死无疑。”

    新城抿嘴不言,确实是这样,九兄扛不住压力。阿耶维护房玄龄颜面,腰斩高阳姐的情郎;九兄维护长孙家脸面,也会赐死武康。强行镇定下来,闷闷不乐看王叔,您就别拐弯抹角了。

    滕王很尴尬,干咳两声说:“王叔曾在徐州藤县,建造了滕王阁,以及行宫亭台。可圣人把我调到洪州,一路上郁郁寡欢,再也见不到滕王阁,很是怀念啊。”

    假惺惺的样子,惹的新城鄙夷,斟酌片刻回话:“康郎有很多钱,王叔若在洪州建阁,他肯定倾囊相助。到时我和他一起,求骆宾王铁笔,给您的新滕王阁作序。”

    滕王眉开眼笑:“还是新城了解我,等洪州安顿下来,便着手建阁之事。地址我都选好了,就在钟陵县赣江之滨,估计缺些铜钱...让武佞出吧。听说过骆宾王,诗做的很好,不知骈文如何?”

    新城不乐意“武佞”称呼:“王叔,别一口一武佞,他是个好官。我在豪州衙门、刺史府,屡次被衙役、门房刁难,婺州就不一样。就算乞丐求见武康,无论州衙还是刺史府,下人都会禀报。至于骆先生,更不用担心,骈文能超过他的,天下没几个。”

    滕王干笑两声,讪讪闭上嘴,啥都没滕王阁重要。据说武佞很有钱,长安红高粱酒坊,就算他送给武昭仪的。本王也不要份子,要些铜钱建阁楼,应该不会拒绝吧?

    倘若武康在此,肯定满口答应。所谓的钟陵县,即江西南昌进贤县,滕王阁所在之处。如此盛事,必须慷慨解囊。毕竟无滕王阁,就无《滕王阁序》,文坛一大憾事。由骆宾王执笔,也可以考虑,都是初唐四杰嘛!

    大约辰时七刻,车队抵达豪州城,叔侄直奔豪州衙。新城一扫往日颓废,雄赳赳气昂昂的,接受全体官员膜拜。先开除看门衙役,再抖出玉佩之事,吓的秦刺史老泪纵横,捣蒜般磕头求原谅。

    玉佩是太宗御宝,倘若追究起来,就是“十恶”中的大不敬。门房必判绞刑,也会牵连刺史,至少流放二千里。老秦吓尿了,一个劲求新城开恩,求滕王爷开恩。

    拿捏过后谈正事,新城开出条件:门房放狗咬公主,导致太宗玉佩破碎,必须判处绞刑。至于是否继续追究,看秦刺史的表现。婺州田赋在豪州被劫,只要救出婺州押粮官,悉数追回田赋,可以既往不咎。

    秦刺史如蒙大赦,立刻召集全体官员,征发钟离县民兵,表示就算掘地三尺,也得完成任务。法衙三卫齐出,配合滕王卫队,以出事地为中心,方圆百里内的区域,展开地毯式搜索。

    两天没进展,急的新城团团转;终于在十六早上,有突破性进展,官道旁灌溉沟里,发现红色绣花鞋。有了明确方向,很快又在八十里外,莫明山灌木丛里,找到第二只。

    新城欣喜若狂,要求进山搜索,秦刺史苦了脸。豪州人都知道,哪里是深山老林,野兽毒虫无数,向来人迹罕至。还有更吓人的,莫明山与其他三座大山,包围着一片谷底,里面有厉鬼冤魂。凡是进去者,从没出来过,是豪州的禁地。

    滕王直接拍桌子,管你禁地不禁地,必须进去搜查,必须保住我的财神。秦刺史无奈妥协,征发全州民兵,共计两万余人。预计两天后集结完毕,十九日正式出发,开往莫明山救人。

    到了这份儿上,新城无计可施,她只是公主,已经做到极限。若非阿耶玉佩,秦刺史不会听她的,更不会调兵遣将。吃过晚饭,度秒如年,由刺史千金搀扶,到屋外散步。

    打发她们离开,望天上满月,轻抚小腹自言自语:十五月亮十六圆,已经过去八天,那个杀千刀的混蛋,肯定受了不少苦...不过他皮糙肉厚,区区皮肉之苦,伤害不了他。

    新城说的不错,武康没少遭罪,皮肉之苦不多,天天都饿肚子。四百八十民兵,四十六保安,关在不同地牢里。暗无天日的地牢,每天都在遐想,新城砸我绣花鞋,是否派上了用场?

    不过砸我的二两银锭,派上了大用场。幸亏当时机灵,塞进靴子里,没被贼人收走。成功收买狱卒,得知许多消息,大概了解此地情况。四面环山,重林茂密,豺狼虎豹,毒烟瘴气。与世隔绝,若无向导,外人难入。

    盆地里是平原,生活五千多口人,类似《桃花源记》。不过武康对世外桃源,向来嗤之以鼻,等同于闭关锁国,不能享受科技、医疗的进步。说不好听的,就是挣扎在死亡线,食不果腹的野人。

    从狱卒口中得知,他们来自附近各州,都是逃户到这里的。武康知道“逃户”,婺州也有发生,只是数量相对较少。现在政策是均田制,凡年满十八男丁,能得二十亩永业田,八十亩口分田。朝廷根据在籍丁口,收取租庸调。

    随着土地兼并,男丁不能分到百亩,甚至分不到一半,却要承当百亩赋税。百姓活不下去,自然选择逃户,到深山老林里,被逼桃花源记。逃户者的落脚点,基本四面环山,中间有些许耕地。

    土地兼并,是封建王朝通病,不是我能解决的。武康不禁自嘲,忽听急促脚步,狱卒匆匆跑来,上气不接下气:大事不好啦,东家们商量好,明天处斩你们,全部杀光光,一个都不留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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