显庆元年(公元656年),三月初五,辰时一刻。

    婺州驿大门外,二百名盛世保安,摆出矩形方阵。黑色圆领劲装,黑红虎头披风,头戴竹篾斗笠,后背虎口强弓,腰挂精钢横刀。跨下蒙古战马,左边挂箭壶,右边连枷棍。

    棍身八道铁箍,坚硬乌木制造,长六十公分,直径四公分。棍头六棱铁棒,长三十公分,直径四公分,铁链相连棍身。这是武康的设计,名曰婺州连枷,装备整个盛世安保。

    全副武装的保安,是最精锐的死士,个个骁勇善战,浑身透着煞气。方阵中两辆马车,高大铁笼子里,两只吊睛白额猛虎。虽然趴着假寐,却令战马焦躁,完全的血脉压制。

    如此肃杀气氛,被方阵的小领队,搅合成童子军。崔小晴骑小母马,同款保安行头,发髻插根金钗。就像颗倭瓜,拴在马背上,画风很喜感。武康强忍笑意,接闹闹抱怀里,柔声细语道:“夫人此去京城,听平郎安排,切莫意气用事。”

    崔小晴翻白眼,瞪着他抱怨:“人家不是小孩子,夫君少看不起人;也不是娇弱女子,能独自前往京城...你你还笑,早晚有一天,我会证明给你看。”

    武康摆上严肃,竖拇指点赞:“巾帼不让须眉,我相信夫人的能力,独行长安不是问题。不过咱不需要,弟兄们会护着你,若非情况特殊,我也会陪伴你。到了京城,代我向皇后问好,参加完亲蚕礼就回来,闹闹会想你的。”

    小晴唉声叹气:“参加完仪式,见过咱爷娘,我就回婺州。不过你得答应我,回来咱们就去括州,去东海沙滩郊游。人家想见识下,东海有多大,比洞庭湖大多少。”

    大很多啊宝贝,武康微笑答应,吩咐林平郎:“你全权负责,夫人听你安排,千万注意安全。等到了京城,先去永兴坊武府,拜访伯母和武顺。等夫人参加完亲蚕礼,把信转交新城公主,然后立刻返回。”

    大佬着重强调武顺,平郎心知肚明,重重点头应诺。该交代的讲完,崔小晴眼圈微红,武康扫视众人,诚挚的道谢:“有劳诸位兄弟,武康感激不尽。”

    保安整齐行礼,武康接过女儿,挥手和众人告别。平郎吩咐启程,骑兵两边分,中间闪出道。小晴调转马头,带领队伍出发,颇为几分英姿飒爽。

    马队渐渐远处,不禁轻叹口气,武媚娘真能折腾人。昨天收加急公文,本月二十八日,皇后率内外命妇,主持亲蚕大礼。所谓亲蚕礼,是祭拜蚕神嫘祖,并采桑餵蚕,鼓励国人勤于纺织。

    农耕社会两大祭祀礼,先农礼由皇帝主持,亲蚕礼由皇后主持。通过盛大仪式,表达奖励农桑,界定男耕女织。自周代以后,历代多沿袭奉行,贯穿整个封建社会。

    媚娘初登后位,是以特别重视,列出邀请名单。包括嫔妃、公主、郡主、县主等内命妇,以及三品以上郡夫人,特别邀请荥阳郡夫人,以示对康郎的恩宠。

    领导动动嘴,小晴跑断腿,为参加无聊仪式,来回跑两千公里。公文中明确点明,只邀请荥阳夫人。明白媚娘的意思,留在婺州处理政务,应对九月大考,做入主朝堂的准备。

    感觉她多心了,有狄仁杰和张柬之,就能处理的井井有条,不用我亲自出马。至于那两只老虎,是送给媚娘的,震慑宫中野猫,赶紧非常可笑。

    等马队完全消失,变幻几个鬼脸,逗笑怀里女儿。哈哈怪笑几声,亲亲女儿脸颊,走向南城门。五名保安开路,钱顺紧走几步,苦着脸道歉:“属下办事不利,请大佬责罚。”

    武康等他两眼,心情很郁闷,竟然被敏月算计了。她把我灌醉,给武顺制造机会,把我给睡了,丢人现眼啊。怪不得武媚娘,三番五次要求,不许在武府过夜,她们母女想干什么?

    钱顺很尴尬,压低声音说:“属下昨天查过,括州靠近大海的,是永嘉和安固县。属下找括州商人打听,永嘉县环境更好,比安固县繁华,非常适宜郊游。”

    永嘉和安固两县,就是后世的温州,现在隶属括州。昨天和小晴闲聊,说海滩日光浴,可以美容养颜。小晴当即决定,要去旅游感受,带闺女参观大海。武康也没去过海边,日光浴比基尼,是上辈子梦想。

    这辈子身在浙江,想看大海很简单,看比基尼很难。明年进京任职,长安远离大海,很难再有机会。于是应允小晴,忙完夏收与夏播,七月份去海边。

    打定主意,吩咐钱顺:“去永嘉县吧,七月中旬去,你提前安排。花满楼的订货会,一切正常吧?做好安保工作,那些外地富商,不能在婺州出事。”

    钱顺点头应诺,纠结片刻说:“萤石订货会没问题,大队长孙铭震负责,五十个兄弟维持秩序。其实我担心的,是上巳节落水事件,感觉不是巧合,而是针对您的阴谋。”

    武康停住脚步,投以疑惑目光,钱顺立刻回话:“根据兄弟们调查,落水者是大安坊薛氏,原本住在京城,过完年回到婺州。她是万年县尉的续弦妻子,家住长安城义宁坊,年前林县尉去世。”

    跟上大佬脚步,继续汇报:“处理完丧事,林县尉的儿子,把她赶出家门。薛氏祖籍婺州,大安坊的薛远,是她同胞兄长。薛氏带女儿投奔,薛远不让进门,无奈之下,去律师求助。”

    有点儿意思啊,小晴也掺和了,武康呵呵两声。钱顺沉吟片刻,继续汇报:“律师调解,达成一致,薛氏母女暂住老宅。当掉几件首饰,在东明道做小买卖,二月份开始经营。薛氏的遭遇,和皇后殿下很像,属下窃以为,是故意为之,博取您的同情。”

    再次停住脚步,眉头微微蹙起,确实很相似。武士彟死后,杨氏母女几个,被武元庆赶出家门。杨氏历尽艰辛,去投奔元女武顺,寄人篱下受尽白眼。

    额头有些温热,武康回过神,闹闹的小手,正抚眉心疙瘩。咧嘴呵呵笑,贴心小棉袄啊,爹地爱死你啦。小棉袄咯咯乐,搂住父亲脖颈,小脑袋蹭胸膛。

    钱顺继续汇报:“上巳节那天,我早注意到她,别人蹲在河边,她总是偷瞄您。您参加活动,夫人让我捞酒,薛氏马上放碗入河。给我的感觉,是刻意为之。”

    不至于吧,武康咂咂嘴,半开玩笑道:“偷瞄我的妇人很多,整个婺州都知道,我喜欢少妇嘛。刻意放碗,不足为奇,刺史的赏钱和祝福,妇人趋之若鹜。”

    钱顺果断摇头,言辞凿凿:“她放的木碗,精美无比,若非早有怀疑,我会捞她的碗。属下有预感,她想接近您,在赏金、祝福时,突然发难行刺您。”

    这话把武康逗乐,顺子有些神经过敏,有保镖的职业病,看谁都像刺客。然而接下来的话,也勾起他的狐疑。那时决定送虎进京,让顺子负责安排,有明显的转身动作。

    顺子语气肯定:“您转身的那刻,她便失足落水,太过巧合。给我的感觉,她误以为您要离开,便孤注一掷,想让您下水救命。”

    武康有些懵,当时真想下水,因为河边都是百姓,可以好好最秀,突出自己的见义勇为。却被钱顺抢先,当时颇为抱怨,现在想想,头皮发麻。沉吟片刻,面露不屑:“她一个弱女子,还是在河中,未必杀的了我。”

    钱顺点点头,又摇摇头:“当时救她时,她没丝毫惊慌,抱着我往下沉。我水性很好,却控制不住身体。后来平郎下水,我们两人合力,才把她拖上岸。”

    听完顺子的话,渐渐陷入沉思,感觉很有道理。薛氏来路不正,她的身世与遭遇,刻意模仿媚娘。她了解我的脾性,知道我热衷作秀,可能下水救她。事实上她猜对了,若非钱顺抢先,我真的会下水。

    突听钱顺咆哮,不禁火往上撞,兔崽子嗷嗷啥,别吓着我闺女。低头见闹闹正常,稍稍放下心,抬头看去,如遭雷击。酒馆三个伙计,正殴打老乞丐,被保镖们制止。

    钱顺扶起老乞丐,怒斥酒馆掌柜。掌柜的点头哈腰,孝敬一把铜钱,钱顺直接丢他脸上。老者捡起竹竿,掸掉身上泥土,慢悠悠离开。武康快步跟上去,缓缓跟在后面,跟着走出老远。

    保安全部过来,钱顺接大佬眼神,人流小的地方,把老乞丐围中间。搭出两道人墙,武康到乞丐面前,强压喉中哽咽:“阿耶,我要去花满楼开会,您带闹闹回家,好吗?”

    老者无动于衷,死鱼眼里满是落寞,气氛异常压抑。良久,武康强忍悲伤,声音略微颤抖:“阿耶求您了,带闹闹回家,小晴去了长安,我不放心其他人。您帮我照顾她,好吗?”

    他依旧沉默,不拿正眼瞧武康,盯着地面发呆。两分钟后,稚嫩的声音,打破僵局。闹闹伸胳膊,咿呀说“祖父抱抱”。乞丐肩膀微颤,迟疑片刻,接孙女抱怀里。

    人墙开始移动,将他围在中央,闹闹趴他肩头,不时冲这边摆手。直到人墙聚拢,再看不见身影,武康心如刀割。钱顺凑到近前,小心翼翼劝:“大佬您放心,我会处理那家酒馆,让他们彻底消失。”

    武康摇头,走向花满楼,呼吸逐渐粗重。钱顺亦步亦趋,纠结许久,转移话题:“属下以为,薛氏就是刺客,我派人盯死她。属下还以为,十有八九,是长孙诠派来的。”

    脚步再次停住,深思熟虑许久,长孙诠值得怀疑。他是长孙操的儿子,长孙操的父亲,和长孙无忌的爷爷,是同胞亲兄弟。也是说长孙无忌、长孙诠,有共同的曾祖父,关系非常近。

    我推动废王立武,和长孙无忌开战,和他有利益冲突。可就算这样,也该按官场规则,用政治手段击败我。派刺客刺杀,算怎么回事,不遵守游戏规则嘛。

    不禁嗤之以鼻,冲钱顺点头,走向花满楼。袖子被扯住,钱顺脸色怪异,纠结片刻,小心翼翼说:“属下怀疑,您与公主的事,长孙诠知道了,否则不会派杀手。”

    武康如遭雷击,越想越觉得可能,估计只有那件事,才会让长孙诠暴怒,不顾忌官场规则。赶紧相当棘手,站路边考虑许久,转身问钱顺:“若是如此,如何应对?”

    钱顺回答:“派出机灵的兄弟,监视薛氏母女,监视长孙诠。狄仁杰和张柬之,是您的心腹盟友,可以找他们帮忙。然后修书给皇后,让她亲自出面,保护二丫头。”

    武康不禁苦笑,恐怕很难办到,那个傻女人,靠二丫要挟我。她有李九撑腰,媚娘也没办法,也不能让李九知晓。两人商量许久,没万全之策,走一步看一步吧。

    东明道花满楼,市令明司虎,市丞齐有道,客串迎宾先生。婺州全体官员,在订货会现场,接待各地富商。再有半刻钟,萤石订货后,就会正式开始。

    义乌县和勇康县,大批萤石矿挖掘,品相差的拿去炼钢,品相好的雕刻工艺品,诸如花瓶、酒杯和神像等。从永徽四年开始,已经打开销路,辐射越州都督府,甚至进军长安和洛阳。

    萤石成为婺州特产,成为土贡之一,成为龙头企业。婺州开年会上,同僚们达成一致,举办大型订货会。邀请各地豪商,于今日共聚一堂,展示最美的商品。

    武康来到花满楼,喧嚣很快停止,商贾纷纷行礼。同僚过来迎接,和他们寒暄几句,简单讲几句。让众人别见外,由狄仁杰陪同,参观订货会现场。

    类似后世乡间集市,两边是长长的柜台,工艺品琳琅满目。柜台里婺州萤石商,向柜台外的商贾,介绍各自商品。会场人头攒动,各地口音混淆,到处讨价还价。

    随便找个摊位,观察交易过程。婺商说萤石杯,可以千杯不醉;外商也不反驳,只说太贵,歙州不好出手。坐地起价,就地还钱,交易达成。歙商订购酒杯八个,砚台三十个,镇纸五十个,以及各种首饰,成交额达到七十贯。

    狄仁杰介绍,双方签订协议后,歙商缴纳部分定金。婺商聘请民兵,押送货物到歙州,最后钱货两清。这是最好的办法,婺商能挣钱,民兵也多份收入,两全其美。

    不停转悠,见证一笔笔交易,一直等到午时,来到竞拍时间。武康回贵宾席,旁边是张柬之,两人交头接耳。伴随一声锣响,场面迅速安静,长孙诠走到展台前,介绍压轴拍卖品。

    彩虹镇纸亮相,会场鸦雀无声,全都被震撼。巴掌大小的镇纸,黑色的底座,彩虹般拱桥。七种颜色,泾渭分明,称得上价值连城。衙役端着托盘,走进宾客区,让商贾饱眼福。

    去年挖出七彩萤石矿,聘请最好的雕刻家,历时整整一年。上个月十五,共雕琢三个镇纸。两个品相好的,由小晴带到长安,献给李九和媚娘。这个是残次品,红色、黄色有瑕疵,底座缺两个角。

    长孙诠干咳两声,提高嗓门吆喝:“诸位都看到了,此乃稀世珍宝,虽略有瑕疵,却瑕不掩瑜。此次拍卖规则,底价三十贯,每次加价,至少五贯,价高者得。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有人报价,是个圆球胖子,直接加到二百贯。众商贾倒吸冷气,武康呵呵直乐,财大气粗啊哥们。然而半分钟不到,有其他人喊价,比胖子多五贯。

    场面越发热烈,喊声此起彼伏,一路飙升四百贯。小弟们眉开眼笑,镇纸是大佬的,大佬早就放出话,拍卖钱财平分。所有同僚都有份,所以他们看起来,比竞价者还激动。

    最先喊价的胖子,貌似势在必得,每次竞价都有他。最后发了狠,直接加到七白贯,现场再次寂静。长孙诠按照套路,连问众人三遍,最后一锤定音。

    示意众人安静,长孙诠微笑:“彩虹桥镇纸,由越州秦家珠宝行获得,订货会圆满成功。会议最后,有请越州都督,婺州刺史武公,与秦掌柜共饮庆功酒。并将宝物镇纸,亲手交给秦掌柜,诸位热烈欢迎。”

    婺人知道套路,纷纷拍手鼓掌,很快带动全场。一时掌声雷动,武康暗暗苦笑,剧本里没有这出。导演长孙诠,你是临时加戏,还是别有用心?

    掌声停止,武康起身,冲钱顺打手势,示意他稍安勿躁。同时打起精神,扫视会场环境,来到主展台前。衙役端托盘过来,一个酒壶,三个酒杯。长孙诠先倒一杯,恭敬端给武康;倒第二杯,递给秦掌柜。

    秦掌柜受宠若惊,抱拳一躬到底,小心翼翼接酒杯。看起来很激动,圆脸涨的通红,身躯轻微颤抖。长孙诠倒第三杯,端自己手中,示意衙役离开。

    武康用眼角余光,仔细打量长孙诠,确定没有异常,举杯邀请共饮。酒杯送嘴边,左手臂遮挡,以示意尊敬。饮完杯中酒,酒杯口朝下,以示滴酒不漏。

    三人微笑,长孙诠笑的自然,武康笑的含蓄,秦掌柜笑的感激。就在此时,秦掌柜手腕翻动,酒杯飞向武康。武康偏头躲,一道寒芒闪过,奔着咽喉而来,果然有猫腻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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