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朔元年(公元661年),夏六月朔日,酉时一刻。
    青青草原上,唐军与铁勒,老鹰抓小鸡。武康率领骑兵,千牛刀做马鞭,围在溃兵外围,执行赶羊战术,驱赶羊群向西。北边是杭爱山,东边是翁金河,南边是牧羊犬,羊群只能向西。
    若有不开眼的,意图向南逃窜,那么迎接他的,是马槊和长刀。溃兵狂奔八里,潜能燃烧完毕,体力完全透支。他们筋疲力尽,开始拥挤踩踏,速度大幅放慢。
    外围唐军骑兵,挥舞马槊横刀,队正队副领头,骑士整齐呐喊:将军有令,投降免死,顽抗到底,死路一条。奉劝尔等,放下武器,双手抱头,蹲在地上...
    节目效果很好,溃兵依言照做,如同割麦子般,大片蹲在地上。直到队伍静止,武康勒住战马,扯缰绳转马头。黑压压的人头,放眼望不到边,全部蹲在地上,如同乖巧绵羊。
    大功已经告成,取下羊皮酒袋,仰头痛饮美酒,心情相当愉悦。三万卢山道卫士,大破铁勒十五万,酣畅淋漓的战役。若在南北两宋,肯定吹出天际,放在大唐王朝,可说不值一提。
    李靖北击颉利,定方西擒贺鲁,比这辉煌许多。武康兴奋的是,首次排兵布阵,指挥千军万马,结局堪称完美。运筹帷幄的感觉,调兵遣将的愉悦,爽的他高潮跌宕。
    战役进入尾声,薛仁贵传军令,步兵解散军阵,协助收拢俘虏。老薛派人监督,收拢溃兵武器,剥去身上盔甲,优劣分门别类。麻绳破布捆扎,卫士牵来驴哥,全部拉去营地。
    完成缴械工作,开始收刮财物,再次分门别类。可惜铁勒降兵,全都是苦哈哈,别说金银财宝,铜钱都没几个。卫士装入箩筐,抬着返回军营,各个眉开眼笑。
    至于如何分配,武康懒得过问,会有专人处理。按照出征惯例,好的铠甲武器,优先装备卫士。缴获的战马,也全部充军,以火为单位,层层的分配。
    等到收刮结束,武康发号施令,押解战俘回营。外排卫士拿刀槊,内排卫士拎皮鞭,哪个敢不听号令,牛皮鞭劈头盖脸。现在这个年代,没日内瓦公约,有也不会遵守。
    战俘也有觉悟,抱着头排成队,乖乖听从指挥。有个俘虏崴脚,被卫士拖出来,抽的蜷身抱头,嘴里叽里咕噜。不到半分钟,脖颈布满鞭痕,求饶越来越弱,同伴却置若罔闻。
    武康于心不忍,示意卫士停手,提马过去查看。挨揍的小战俘,身板羸弱单薄,蜡脸稚气未脱,估计不到十八。不禁喟然叹息,吩咐旁边长史:“不要殴打他们,也别饿着他们,这里你来负责。”
    快马加鞭离开,与薛仁贵会面,互相寒暄几句。马上投入工作,处理善后事宜。收拢袍泽尸体,长史参军统计,调俘虏做苦力,就地挖坑掩埋。
    铁勒人的尸体,首先回收箭弩,然后收刮财物,最后剥开衣袍,榨取全部价值。死尸赤身裸体,堆成座座山头。粗略统计之后,盖木材浇火油,最后放火焚烧。
    哥俩安排下去,两人回到军营,经过商议决定:暂时收押俘虏,通知后方部队,等郑仁泰来了,再做其他打算。哥俩都很疲倦,懒得多说废话,各自回营休息。
    翌日申时左右,视察完伤兵营,统计有了结果,令人瞠目结舌。杀敌九千多人,俘虏近十三万,只有万人逃遁,堪称硕果累累。己方阵亡两千,负伤三千余人,且大多是轻伤。
    兴奋过后,就是愁苦,难受心痛。二百婺营亲卫,绞回纥骑兵时,阵亡二十六人。十八人轻伤,十二人重伤,五人被截肢。他们从婺州,跟随到京城,征战沙场,出生入死。说不难受,自欺欺人。
    心里堵得慌,躲在营房里,喝的酩酊醉。浑浑噩噩两天,六月初四下午,终于调整心情。还是那句话,常在河边走,哪有不湿鞋,慢慢习惯吧。同时下定决心,若非万不得已,禁止他们冲锋。
    到了酉时左右,老薛派人通知,明天辰时两刻,主力会开过来,做好迎接准备。武康嗤之以鼻,老扑街郑仁泰,重病终于痊愈。你丫没有病死,老天爷不开眼。
    心情莫名烦躁,总有不祥预感,觉的就在明天,会有恶事发生。冥思苦想许久,理不出所以然,搞的头痛欲裂。也没胃口吃饭,起身离开帐篷,漫步在军营里。
    路过座小帐篷,听见里面歌声,貌似不堪入耳:花兵月阵暗交攻,久惯营城一路通,白雪消时还有白,红花落尽更无红。寸心独晓泉流下,万乐谁知火热中,信是将军多便益,起来却是五更钟。
    这淫词艳曲,挺诗情画意,也非常内涵。掀帐帘进营房,淫笑戛然而止,卫士纷纷起身,给大将军见礼。武康和颜悦色,摆摆手笑道:“弟兄们别紧张,我来串门的。刚才谁唱曲,很合我胃口,再来首听听。”
    军火面面相觑,火长满脸谄笑:“将军若喜欢,那再来一首。仙子娇娆骨肉均,芳心共醉碧罗茵,情深既肇桃源会,妙蹙西施柳叶颦。洞里泉生方寸地,花间蝶恋一团春,分明汝我难分辨,天赐人间吻合人。”
    品味曲中之意,不禁哑然失笑,拍着巴掌叫好。气氛开始和谐,卫士不再拘谨,也都挂上笑容。武康心情好转,看中间铁马盂,突然有了胃口,扭头吩咐赵声:“去营里拿吃的,今晚在这搭伙,都没意见吧?”
    卫士赶紧摇头,无不暗生好感,传言果然不虚,武将军平易近人,没有丝毫官架子。火长赔着笑,吩咐众卫士:“武将军串门,都拿出好东西,咱们好好招待。”
    外蒙古草原,昼夜温差大,围着铁马盂,能愉快聊天。所谓铁马盂,长的像痰盂,府兵出征时,必带的装备。个头相当大,能装很多粮食,用来做饭取暖。
    武康对府兵,很是有好感,类似后世农民,生活都很艰苦。农忙时耕地,农闲也忙碌。后世的农民,会进城打工;唐朝的农民,会苦练武艺,随时准备着,为国家征战。
    接到出征命令,开始武装自己,准备各种工具。首先是吃的,每人自带干粮,至少九斗麦饭,以及两斗大米。从折冲府军械库,领出自备的武器:长弓和箭囊,三十支羽箭,横刀和磨刀石,毡帽和毡装,解结锥和行藤。
    行藤是皮制护具,从腰延伸到脚,射箭时避免受伤。解结锥能撬箱子,解开绳子死结,很实用的工具。折冲府军械库,根据实际情况,分发各种战甲。
    根据兵种不同,分配马槊或陌刀,陌刀棒和强弩,各种防御盾牌。所以唐朝卫士,单兵装备很多,各种武器防具,武装到了牙齿。除了单兵装备,还有火队装备,也是相当的多。
    十人为一军火,分配六匹驮马,或者六头毛驴,用来驮运物质。生铁马盂一个,用来吃饭取暖;乌布幕一顶,用来搭建帐篷;布做的马槽,喂食驮马毛驴。
    挖战壕的铁锹,刨土用的镐头,挖槽打孔的凿子,舂米用的碓头。还要带个箩筐,等打了胜仗,用它装战利品。斧子、钳子和锯子,每样来一把,用来制造器械,劈荆斩棘开路。两把镰刀,两张甲牀,用来放盔甲。
    队装备包括:取火的火钻,胸马绳一套,首羁足拌三套。各种各样的装备,挂的满身都是,堪比特种部队。不像影视剧里,士兵干干净净,穿明晃晃盔甲,手里拎刀或矛。
    卫士准备麦饭,恭敬的递过来,武康起身道谢。所谓的麦饭,是陕西的小吃,后世小有名气。面粉混合野菜,撒上些许盐巴,放在锅里蒸熟,也就是菜馒头。
    吃完菠菜麦饭,火长又递来个,武康瞠目结舌,竟然是榆钱馍。赶紧接手道谢,然后狼吞虎咽。半个馒头下肚,品味熟悉味道,想起伤心往事,眼里闪出泪花。
    卫士全员懵逼,最常见的麦饭,堂堂的大将军,皇后的从父弟,为何吃的落泪?火长纠结片刻,小心翼翼说道:“榆钱饭不可口,您吃我的吧,关中野菜麦饭。”
    武康摆摆手,咽下榆钱馍,擦眼角回忆道:“幼时家里穷,榆钱长出时,阿爷摘很多,蒸大锅榆钱馍。我很喜欢吃,这么大的馒头,每顿吃三个。自从阿爷过世,再也没吃过,想起伤心事,兄弟们见笑了。”
    众人沉默几息,纷纷连道不敢。火长温言安慰。旁边有个小兵,壮着胆子说:“我家的妇人,做榆钱麦饭,村里最好吃。将军若是喜欢,每年有榆钱时,我给你送几笼?”
    武康微笑谢绝,已经物非人非,阿爷的榆钱馍,再也吃不上了。这时赵声来到,背来大包食物,有宫廷的糕点,婺州的葛粉,淮南的蜜糖。两斤漠北熟羊肉,两袋高粱美酒。
    东西分给他们,武康装腔作势:“宫廷秘制糕点,圣人皇子享用,此次出征之前,皇后送给我的。还有两袋美酒,正宗的红高粱,普通人喝不到。现在送给你们,不过千万注意,喝醉违反军规。”
    卫士两眼放光,拍着胸脯保证,也是狼吞虎咽,差点咬掉舌头。蜜糖是奢侈品,他们只是府兵,几乎不能吃到。武康不爱甜食,吃完榆钱馍,靠铁马盂取暖。
    目光扫视营房,暗暗点头赞许,装备排列整齐。吃饱喝足后,又聊了很久,讲各种荤段子,宾主皆尽欢。临近息营时分,武康俯身低头,取下五个护身符。
    一条闹闹求的,两条媳妇的,两条媚娘的。拿出媚娘的,递给胖火长:“出征前两天,皇后给我求符,一条佛家的,一条道家的。我喜欢道家符,佛家的你拿着,保佑平安回家。”
    卫士满脸艳羡,火长呆若木鸡,嘴唇不断蠕动,头摇成拨浪鼓。武康推过去,不容他拒绝:“听你两首曲子,吃你的榆钱馍,感觉万分温馨。你就拿着吧,这是皇后求的,可以当传家宝。”
    火长虎目含泪,说不出半句话。忽然跑去地铺,打开干粮包裹,抱来四个麦饭,都是榆钱馅的。武康随手拿个,拍拍他肩膀,和众卫士告辞,转身离开帐篷。
    息营铜锣三响,军营瞬间沉寂,卫士开始睡觉。武康吃着馒头,路过无数火盆,来到专属营帐,转身吩咐赵声:“今晚不守夜,回去睡觉吧,辰时叫醒我。”
    吃完榆钱馍,高粱酒漱口,钻被窝睡觉。可惜睡不着,翻来覆去的,不祥预感更甚。熬到三更时分,迷迷糊糊睡去,很快又被惊醒。梦见永徽四年,平陈硕真叛乱后,坑杀的三千战俘。
    抹去额头冷汗,起身坐地铺上,眉头凝成疙瘩。那次坑杀战俘,造成心理阴影,折磨他三年。婺州剪圣袍后,心结完全打开,再也没有梦见。此时蓦然入梦,有什么征兆吗?
    今夜彻底失眠,熬到卯时七刻,起床打理仪容。扎成丸子头,罩马尾巾子,黑布包幞头。头顶凸起部分,插根白头雕羽,表示与众不同。穿紫袍挂横刀,帅帐找到薛仁贵,迎接扑街郑仁泰。
    辰时三刻左右,后方部队来到,郑仁泰下战马,不热不冷还礼。表情微冷漠,耷拉着眼皮,最角向下扯,鼻孔中间缩。典型的嫉妒,嫉妒此次战果,心胸挺狭隘。
    反观孙仁师、刘审礼,眉目喜色难掩,兴奋发自内心。众人寒暄片刻,两人连连夸赞,都是真心实意。郑仁泰轻哼,捂嘴干咳道:“都在中军大帐,商议以后战事。”
    五人到中军帐,各自落座之后,仁泰扫视众人,不冷不热道:“我军旗开得胜,开局也很完美,仁贵打的不错。还要再接再厉,铁勒九姓部落,必须各个击破,平叛才算完成。”
    众人保持沉默,仁泰继续讲话:“想要继续追击,必须处理战俘。十三万战俘,该怎么处理,都发表意见。仁贵先说吧,你最有发言权,我们共同参考。”
    大帐依旧无声,仁贵冥思苦想,武康正襟危坐。按照以往惯例,要么收归己用,要么押送进京。押进京不现实,战争还要继续,兵力捉襟见肘,岂能减少部队?
    收拢也不现实,毕竟民族不同,铁勒诸部齐心,双方都不放心。昔日西征贺鲁,老苏能收拢敌兵,因为突厥各部,是互相敌对的。可即便如此,大多突厥部落,都投降弥射和步真,毕竟都是突厥人。
    两样都不现实,确实令人头疼,估计闹到最后,也是释放了事。半刻钟过去了,薛仁贵抬起头,表情有些坚毅:“其实这些时日,我也整天头疼。昨夜想了很多,最稳妥的办法,就是全部坑杀。”
    武康陡然抬头,紧盯着薛仁贵,满脸不可置信。片刻之后,试探着问:“是不是没睡醒,大清早说胡话。那是十三万,不是一万三,岂能全部坑杀?”
    帐内死气沉沉,郑仁泰冷哼道:“现在是军事会议,武将军注意言辞。想必你也知道,这批铁勒降兵,我们无法收敛,不能押送进京,更不能无故释放。”
    薛仁贵偏过头,不接武康视线,继续分析道:“没有铁勒籍将领,无法收拢他们;我军粮不多,无法安置他们;还要乘胜追击,不能押送进京,更不能携带他们。”
    刘审礼接话:“更加不能释放,那是放虎归山。他们回到部落,重新披甲拿刀,再次阻击我军。此战全部努力,都会付诸东流,我赞同全部坑杀。变之你也明白,必须击破铁勒,才算完成任务。”
    武康果断摇头:“那是十三万人,不是十三万羊,若全部坑杀,太骇人听闻。战场杀俘行为,朝廷明令禁止,难道诸位将军,不怕人头落地?”
    众人鸦雀无声,武康缓缓起身,向他们分别作揖,苦口婆心劝解:“昔日长平之战,白起坑降四十万,最终自刎家中。昔日项羽破秦,坑杀秦卒二十万,最终乌江自刎。大规模杀战俘,不会有好下场,恳请诸位三思。”
    郑仁泰昂起头,阴阳怪气的说:“休要危言耸听,所有杀降行为,都是形势所迫。纵观眼前战局,我们别无选择,无法平叛铁勒,我们难辞其咎。倘若朝廷怪罪,自有本帅承担,无需你来操心。”
    武康再次摇头,死死盯郑仁泰:“杀降有伤天和,必会招来灾祸。不怕诸位笑话,昔日睦州叛乱,我杀战俘三千。良心受到谴责,终日噩梦缠身,整整折磨三年。所以此次杀降,我是坚决反对。”
    砰的拍桌声,仁泰霍然起身,斥责疾言厉色:“行军长史武变之,休要妖言惑众,本帅才是大总管,由不得你来反对。本帅现在决定,明日午时三刻,坑杀全部战俘,由你全权负责。”
    去你大爷的,武康登时暴走,一脚踹翻矮榻:“大总管郑仁泰,不要欺人太甚,别以为我怕你。你们是否明白,如果坑杀战俘,会有什么后果?不是我危言耸听,其恶劣的影响,能杀我们的头,所有人的项上人头...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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