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帐,已经没了。
    李淑贤也不在乎,大摇大摆地走到众人中间,蔑视地瞟了众人一眼。
    他若有徐海生徐公公那高人一等的身高,这一眼必定更具威力,只是以他的身高行“蔑视之眼”,只能扫过众人胸部以下的位置,威力不免大减。
    但李淑贤除了蔑视之眼,还有蔑视之口,声音却是360度无差别攻击的。
    “尔等可知,徐氏、巴氏、蒙氏俱已臣服于我大王?
    尔等可知,东山诸部已然来降?
    尔等可知,瀛州内乱,木下小次郎和唐傲为谋得我家大王支持,纷纷遣使,财帛美人,只欲结纳我王?
    尔等蕞尔小邦,妄自尊大,岂不知大祸即将临头?”
    “你,靳无敌,你是个什么东西,也配称无敌?
    无敌于天下者,唯有英明睿智、文韬武略之我王!”
    靳无敌气的发抖,大吼道:“来啊!把他给我丢进锅里,烹了他!”
    今日孟帝孟展将至,人家是来参加他的登基大殿的,第一次会面,却是不能晾着,还要尽量秦国威风。
    所以靳无敌才会把十二权贵尽数集于此,摆出偌大的阵仗。
    而原本的大帐之前,左右位置,也有全牛、全驼在烤,另有大鼎,内置清水,旁边已经剥好四头小羊,准备烹个手抓肉。
    这时靳无敌一声令下,立时冲出两个彪形大汉,一把提起身材矮小的李淑敏,把他丢进了大鼎。
    这大鼎极粗糙,倒不是秦人喜欢浪费金属铸鼎,而是他们金属提炼杂质太多,也不太撑握熟铁打造,若是造的薄了,那锅容易碎了。
    李淑贤被扔进大鼎,急忙挣扎一下,发现那鼎不高,他站在里边,水只到胸口,登时心中大定,虽然好几根长戟就横在头上,防止他再爬出来,但李淑贤淡定自若,仍然是口若悬河。
    三四个牧族仆妇抱了牛粪堆在鼎下,用火石引着了几把枯草塞进去,火与烟渐起。
    烟火之中,李淑贤夷然不惧,一指天空:“你们看,似此等飞龙,若投火油下来,尔等弓马虽利,可敌几何?
    尔等可以避,老弱妇孺,毡帐牛羊如何避之?”
    那烟起来,有些薰眼。
    李淑贤撩了几把水,在大鼎中洗了洗脸,然后往旁边挪了挪,避开烟气集中的下风口,继续滔滔不绝。
    “我王麾下,骑兵确然是少,唐王李傲、瀛皇木下巴结我王,纷纷送来瀛洲良驹,再加上我三山战马,骑兵不过区区七万六千骑……”左贤王靳尚听了心里一突,这么多?
    以前打听的消息……如果有瀛州两位自立为帝的纷纷送马,那倒也未必就不可能……李淑贤又一指不远处:“尔等可看到了那猛犸小象?
    我王麾下,有象兵三千,平日里分散各处,耕地开荒、铺路架桥、载运货物,站时便可汇聚一起,三千头猛犸小象一起冲锋,尔等的弓矢可能穿其皮肉?
    尔等的战马可能与其冲撞?”
    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三头肉山,确实……不太容易。
    不过,猛犸小象?
    为什么如此称呼,难不成这是三山人对猛犸象的昵称?
    就听李淑贤道:“我三山王更有上古神器,可御龙兽。
    尔等南蛮,没见过世面,可知道那巨大的龙兽有多庞大?
    其背之阔也,可载宫殿!那是谁的车驾,八牛之舆,于龙背之上,不过一室耳!”
    孟展听了,再看看自已那起食饮居一应俱全的巨大车驾,心中忽然有些羞愧。
    他在最南方,那儿还真没有龙兽,他们的人只是听说过,但凡传说,难免夸张,所以,他信了。
    这时候,荼狐竟也悄悄带了两个侍女挤进了人堆儿。
    她才十六七的少女,少女心性活泼好动,这一路上都在车里,如今到了地方,而且是全然陌生、风情截然不同的秦人领域,她如何不好奇?
    因此,换了男装,悄悄混了进来,这时见那怪人站在鼎里,泡在汤中,犹自夸夸其谈,许多人包括她的皇帝姐夫都站在四周听那怪人讲话,荼狐甚是好奇。
    听他一说那龙兽之大,不由心生向往。
    李淑贤道:“那龙兽,四肢其高也如柱,其粗也如柱,此柱乃柱石,却非尔等毡帐中那小柱,那成人小臂粗细的柱子,与那龙兽之腿相比,犹如牙签之于大纛。
    吾王欲征讨尔等,可唤得龙兽百头,铁蹄之下,俱成灰灰,介时尔等,可得安生?”
    赵恒虽未亲自打进过三山国,但手下毕竟与三山国人交过手,他的前任洪林更是曾亲征三山,还险些夺了大雍城,也有零碎逃兵归来,讲过三山情形。
    他听这李淑贤大吹法螺,不禁眉头大皱,立即大声道:“胡说八道!我宋人是与三山国人交过手的,三山国虽然疆域广大、人口众多,但是哪他说的这般骁勇?”
    李淑贤眸光一凝,沉声道:“你是宋人?”
    赵恒傲然道:“我乃宋帝赵恒!”
    李淑贤仰天大笑:“哈哈哈哈,可笑,可笑!”
    李淑贤说完这句话,就……他撕开了袍襟,开始搓澡儿。
    那鼎下火势已起,但这么大一鼎的水要烧热了,还得一阵子功夫,何况鼎体厚,传热慢,这时才只有些温和之意。
    靳无敌见李淑贤仰天大笑三声,便不再言语,顿时起疑。
    南疆那个自诩风流的孟展,他并不放在心上,其实南疆三国中,他一直有些警惕风月组和。
    之前的洪林、如今的赵恒,他都打过交道,不是易与之辈。
    这时李淑贤不再说话,靳无敌反而起了疑心,忍不住问道:“你笑什么?”
    李淑贤这时已经露出了一边膀子,伸手搓着,兼之他身材矮小,五官猥琐,其形其状,实在是没眼看。
    偏生这时的李淑贤还乜着眼睛,不屑地看着赵恒,悠悠然道:“宋人么?
    先前,我三山大军尽出瀛州,协助唐王谋国。
    其时,也是实未料到南疆部落竟尔称帝,而且悍然北上!一时变生仓促,倒是让宋人小小讨了一些便宜。
    只是,大雍城下,洪林两万精兵,鏖战多日,拿不下我大雍俱由妇孺所守的一座新城!待我王得知消息,不过仅率三千仪仗,三头龙兽,兵发大雍。
    兵至之日,未战一阵,洪林两万大军一触即溃。
    洪林本人,被我王胯下龙兽,一脚踩成肉泥,事后想要给他捡骨收敛,都因血肉之躯已彻底掺入泥土而无处寻得,赵恒,本天使所言,可有妄语?”
    赵恒面红耳赤,道:“此言差矣,我先帝洪林……”李淑贤把那眯缝眼儿一瞪,厉声道:“洪林袭我三山时,我三山大军俱在瀛洲,此言可有假?”
    赵恒道:“不错,可是……”赵恒刚想说可是你们并不是所有青壮都去了瀛州啊。
    但他还没开口,李淑贤又喝道:“洪林两万大军,围我大雍,多日攻克不下,可属实?”
    赵恒道:“不错,可是……”赵恒刚想说,可是守城的却并非全是妇孺,那是徐家最重视的一座大城,城中守卒足有一万,我攻城之卒不过两倍于敌,你们又占了地利,久攻不下不是很正常吗?
    只是这么长的话,李淑贤哪里容他说出来,立即大喝道:“我王只率三千兵赶往大雍,只一战,弹指间,灭杀洪林,教他尸骨无存,可属实?”
    赵恒浑身哆嗦,前两件事他都有理由可讲,唯独这件事,确实辩驳不得,洪林从未有过与龙兽作战的经验,也不曾想过三山人竟然能驭使龙兽参战,古老的传说毕竟太古老了。
    所以,他死的的确很窝囊。
    赵恒咬着牙,还想解释前两个问题:“我大宋征讨三山时,你国军士,也未必就……”他还没说完,李淑贤又是仰天大笑。
    他这一笑,笑得赵恒有些心惊肉跳,人家正自大笑,他若急于表白,未免显得气极败坏,有损帝王威仪,只好住口。
    只是这次,李淑贤笑完了却没只顾搓澡,等人发问。
    他乜视着赵恒,笑吟吟地道:“南疆三部,靳无敌最是勇猛!孟展最具诗才!你赵恒,最是多智!”
    这句话,却是夸奖三人的,能从这张损嘴里说出好话,实不容易。
    所以虽未把这三人夸成全才,但是却说出了他们各自最擅长的,靳无敌和孟展都微微露出了笑容。
    李淑贤道:“今日一见,名不虚传。
    若论智慧,靳无敌和孟展两个人加在一块儿,都不是你的对手!”
    他要说什么?
    赵恒心中一紧,情知接下来必定没有好话,立即大喝道:“你要巧言令色离间我们么?
    真是太小看了我们!”
    李淑贤轻轻击掌,赞道:“我还不曾说过要说什么,你便心虚,提前撇清了么?”
    赵恒语气一窒,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。
    孟展却是疑窦顿起,急忙道:“你要说什么,尽管说来!我等何许人也,岂会受你蛊惑。”
    李淑贤道:“几位皆人中龙凤,自然不会受我蛊惑。
    我之所言,也只是发自肺腑,有所感慨罢了。”
    李淑贤长长地叹息了一声,努力睁大眼睛,想把怜悯、同情、理解、钦佩的丰富含义传递给赵恒,奈何看在众人眼中,他就像是泡在浴汤里泡的太舒服了,所以情不自禁地动了动眉。
    李淑贤道:“赵恒,若论心机之深,隐忍之长,李某也不得不佩服你。
    当初风月二部,大风部落力量强大,若不附庸,必遭讨伐,你便主动与洪林结为兄弟。
    洪林性情粗犷,待你当真如同自已兄弟一般,你在周国,一直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。
    可是!一俟得到机会,你便怂恿洪林伐我三山,而且怂恿他亲自挂帅,果然,如你所愿,把他葬送在三山。
    更狠毒的是,他还未死,下诏向你求援,要你带兵前往,可你竟兵行不远,便假托下属之意,扭扭捏捏自立为帝,坐视洪林死于三山,又将洪林孤儿寡母软禁起来,假惺惺欲为洪林报仇之时,也不忘把他们全部带在身边监管!”
    此言一出,赵恒脸色骤变。
    这两件事,他真的是没办法辩驳,不管他说出多少理由,这两件事都只能是越描越黑。
    看到赵恒的脸色,靳无敌、孟展等人心中都暗暗思恃,莫非那人说的是真的?
    李淑贤继续道:“可惜,螳臂何以挡车?
    你也知如今大势已去,却犹不甘心,所以,明明与秦人有隙,彼此提防。
    这次居然摒弃前嫌,亲自道贺。
    你要趁机怂恿秦人与你联盟,共御天兵吧?”
    李淑贤撩起泼水,洗了洗胡须,喃喃叹道:“若仅如此,原也无防。
    只是,你知道我王志在天下,南疆一隅,只求归顺,并无意对南疆大动干戈。
    可你宋国,却位处尴尬……”李淑贤在鼎中开始大剌剌地宽衣解带,一边惬意地搓着身子,一边道:“天兵若伐南疆,宋国首当其冲。
    我王若不伐南疆,以宋国如今元气大伤的模样,势必沦落为南疆三部之末,受人欺压甚而吞并。
    所以,联盟好啊!若抗得住天兵的讨伐,宋国可得喘息之机。
    若抗不住天兵的讨伐,介时秦与孟两国皆实力大损,我王安抚南疆之后,侥幸保存了实力的宋国也可以势压秦、孟之上,这算盘打得精、打得妙、打得呱呱叫!”
    赵恒一口老血,差点儿喷出来。
    这番鬼话一说出来,不管靳无敌和孟展信不信,他都完了。
    三国议盟中,他将处于绝对的下风,对敌三山大军时,秦、孟两国不耗尽他宋国最后一丝人力、物力,断然不会出手。
    他现在江山不稳,急欲联盟两国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给宋国留一线生机么?
    如果只是沦为两国的炮灰,成为抵挡三山大军的前锋,那么,他所为何来?
    这计,太毒了!它充分利用了人性,不管你信不信,你要证明它,就只能按照对方给你划下的道道走,否则,就势必引起盟友的警惕和怀疑。
    赵恒气得肝胆欲裂,戟指李淑贤,大叫道:“加火!加火!把这恶毒的无赖煮烂了!我要吃他的肉,啃他的骨!”
    李淑贤搓的更起劲儿了,大叫道:“加大火,加大火,待本天使洗的干干净净才好上桌!今日我为诸君釜中肉,明日诸君为我王盘中食,哈哈哈哈……”靳无敌眼神闪烁了一下,沉声道:“拖他出来!”
    赵恒心中一沉,急道:“秦帝……”靳无敌沉着脸没吱声,几个大汉冲上前去,抓住李淑贤的手腕子就往外拖。
    荼狐俏脸一红,急忙背过身去,暗啐一口:“这枯树皮三寸丁儿,怎么当真脱个精光,忒也无赖了!那个什么瀚王派出的使节这般无赖,他自已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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