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顿了顿,继续道:“我在外流落的那些日子,也曾经凄苦彷徨,也有承受不了,重负难堪之时,可我从来不曾后悔过我的选择。因为这是我毕生的志愿,也因此遇见了许多不同的人,看到不同的事。无论人生长短,至少我能问心无愧地说,这一生从未曾虚度。”
    他突然转过头盯着她,道:“婉婉,人生在世只需对自己负责,要做你想做得那个人,去做你最想做得事。”他说到动情处,竟一时忘了避讳称呼,这令他稍有些失神,随后便掩下情绪,继续问道:“告诉小夫子,不要去想什么侯府还是相府,也不要去想什么应不应当,你心里现在最想做得是什么事?”
    元夕感到心神一阵激荡,几乎忍不住要脱口而出:她最想回到那人身边,不顾一切投入他的怀抱!但她从小学习礼数、教养,怎能因这份任性轻易就将家族人伦全抛在脑后。
    骆渊走到她身边,嗓音柔和而坚定:“礼法和人伦拴不住你自己的心,你问问你的心:你真得甘愿因为所谓的亲情,因为你的姓氏,就将余生全部埋葬在那个几乎从未让你真心快乐过的地方,你真得不会后悔吗?”
    元夕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语,此刻只觉得内心触动却又充满勇气,这些日子深埋在内心中,一直让她不敢面对的那个念头,终于渐渐清晰起来。
    她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,抬手抹去眼角滑落的一滴泪水,咬唇点头道:“谢谢小夫子,我想我明白了。”
    骆渊知道她已想通,心中顿觉欣慰,但他仍又继续追问道:“你可真得想明白了,侯爷与相爷如果真走到剑拔弩张的那一日,你又该如何选择。”
    元夕仰起头,含泪笑道:“我会求他无论如何留我父亲一命,也许他做不到,而我会怨他恨他。可无论如何,我都不会后悔我今日做得选择。”
    骆渊凝神看着她,她的脸上已经隐有坚韧之色,她再也不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问东问西,稚嫩而小心翼翼的小女孩了。他的小女孩,已经长大了,而这成长,却不是因为他。
    庙宇内有诵经声传来,“一切恩爱会、无常难得久、生世多畏惧、命危于晨露,由爱故生忧,由爱故生怖,若离于爱者,无忧亦无怖……”佛偈声声,绕树不散,骆渊负起双手,遥望远山流云,轻轻吐出一口气,道:“很好,我想你以后也不再需要小夫子为你指点了。”他突然两袖一掸,微微鞠身,面对元夕郑重道:“惟愿夫人日后平安喜乐,再无可忧可愁之事。珍重!”
    说完便转过身子,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远,院内松柏仍缀了些翠色,将他的身姿衬得越发从容挺拔。元夕目送他的背影渐渐走远,又在菩提树下站立良久,终是轻轻勾起唇角,在心中默念道:“再见。”
    禅钟声再度响起,转眼已经过了一个时辰。元夕伴着佛偈在院中随意走着,因心中已有决定,只感到难得的轻松与恬静。
    终于走回到禅房中,李嬷嬷和安荷见她这趟回来,眉间的忧虑之色竟都淡去了不少,只当她是因为在佛前有所参悟,都暗自在心里松了口气,替她欢喜起来。
    几人于是坐着吃了些茶果聊了几句闲话,一直到将近正午之时,一个夏明远身边的小厮跑进来,恭声道:“小姐,相爷说他还有些事要办,请小姐先行回府用饭。”
    元夕觉得有些奇怪,爹爹说是带她来散心,一进寺内却再也没露面,只让她自己在禅房中等候。现在又让她先回府,也不知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之事要办。
    但这个念头她也不过想想而已,并未太过深究,于是吩咐李嬷嬷随她一起出门上了马车,其余丫鬟们则坐上另外一辆马车,马蹄声哒哒,沿着寺门前的山径慢慢朝相府驶去。
    而绕过寺内的院墙,众僧的早课已经结束,骆渊穿过寂静的禅院,慢慢走到一处僻静的禅房之外,房内有人背对他而立,紫袍蟒带映在淡淡的烟雾之内。骆渊站在门外,恭敬地躬下身子,道:“骆渊幸不辱命。”
    那人沉默了一会儿,道:“很好,我一向喜欢像你这样聪明的年轻人,你放心,我答应你的也必定会做到。”
    骆渊微微一笑,连声对那人道谢,随后才转过身子朝外走去,脸上的笑容却在那一刻变作冷笑。
    而随马车而颠簸赶路的元夕却不知这一切,她无暇欣赏一路的山色,只在心中不断想着:该如何对爹爹说明自己的决定?爹爹会愿意放她回去吗?
    就在这时,她感觉正在疾驰中马车陡然停下,差点让她和李嬷嬷撞在车厢之上。外面传来马匹凄厉的啾鸣声,还有叫嚷和嘈杂声。
    “怎么赶车得!”李嬷嬷气得咒骂一声,正要推门出去兴师问罪,元夕却猛地将她手一拉,不知为何生出一些不祥的预感。
    这时,外面的嘈杂声慢慢淡了,静得令人有些发慌。突然有脚步声越来越近,好像有人正朝车厢走来。元夕心中狂跳起来,连忙将李嬷嬷拉到身前,小声道:“外面可能出了事,只怕他们是为了爹爹而来。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,你一定要想办法偷偷跑回去报信让爹爹带救兵来!”
    李嬷嬷露出惊恐神色,就在这时车门已经被掀开,元夕双手死死攥住衣角,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,但当她看清探入的那张脸时还是不由得愣了愣。
    只见那人虽生得豹头环目、魁梧雄壮,但却已经是一名白须白眉的老者,他的目光朝内扫视一周,最后死死盯住元夕,问道:“你就是夏明远的女儿。”
    元夕在这目光的逼视下,竟忍不住有些发抖,却仍是鼓起勇气梗起脖子,道:“你是何人,可知半路劫持官府家眷可是重罪!相府的护卫就在后面,你们若是现在离开,我可以当什么都没看见。”
    那人听得这话,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,直笑得白须都发颤起来,道:“小女娃倒是有几分胆色,不过不管了,先给我带回去再说!”
    元夕吓得浑身发颤,但明白车内只有两名女眷,根本无法反抗,索性挺直背脊,自己走下车来,同时朝缩在车内颤颤发抖的李嬷嬷悄悄使了个眼色。
    那白须老者露出欣赏神色,正准备跟着元夕往外走,突然转头,盯住正准备偷偷溜走的李嬷嬷,道:“你,也一起跟上!”
    作者有话要说:  么么哒,我终于回来了,好想读者大大们,不知道还有多少小天使是在等我的,先群摸一个(*╯3╰)
    这章卡了好久,终于把女主的心理关给写过了,下章可能有神转折,咳咳咳。
    最后,提前祝所有的读者大大新年快乐,新的一年都要有好事发生哦(づ ̄3 ̄)づ╭?~
    ☆、第58章 056
    “奴婢罪大恶极,愧对老爷与公主,唯有一死方能赎罪。”
    泛黄的纸笺上,简单的一行字迹,却如同最艰深的词句,令人难以参透。
    萧渡放下纸笺,烦躁地揉了揉眉心,这几日他将纸上这二十一个字翻来覆去拆解许久,却始终不得其解。他站起身来,慢慢走到窗前,一把推开窗子想借冷风让自己清醒一些。
    此刻秋意已深,正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,那棵曾经花叶香馥的栀子树,如今只剩几片孤零零的枯叶挂在树尖儿上,正被冷雨打得摇摇欲坠,看起来颇有几分凄凉。而那个坐在树下看书的人究竟何时才能回来。
    雨滴自檐下哒哒而落,溅在地上砸下一个个小水坑,萧渡将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这些水坑,突然猛地一个激灵,水坑……墨印……蔡姨娘为何要在纸上空白处留下那么多墨印,他曾以为那是她心慌意乱涂抹造成,可如果这封遗信是她刻意留下的讯息,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会写下,她怎么会允许上面留有任何污迹。
    萧渡伸手扶住窗框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起来:也许蔡姨娘想说得,并没有藏在文字里,而是在这些墨印之中。
    他猛地转身,再度拿起那张纸笺细看,果然发现那些看似随意点上的墨迹,竟好像是按某种顺序而排列,可到底该从何处来解?
    熏香燃了又灭,萧渡却依旧陷入沉思之中,纸笺在手中捏出皱痕,口中不由喃喃念道:“你到底要说些什么?”就在这时,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,打断了他的思绪。他微微皱眉,还未开口就听门外的小厮喊道:“侯爷吩咐过,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许进去,喂!你……”
    话音未落,房门已经被一把推开,萧渡满腹的怒气却在看见闯入之人的那一刻化作了惊喜,他连忙将纸笺收好,笑着起身迎道:“冯叔!你什么时候回来得!”
    只见门口那人身材魁梧,红面白须,此刻正好似赶一只苍蝇一般将旁边叫嚷阻拦的小厮推开。那小厮早急得面红耳赤,正准备告状,却看见侯爷对这莽夫竟是如此态度,只得将满腹的怨气压下,低声嘟囔着关门走了出去。
    那人进门大剌剌撩袍坐下,道:“你们府里的规矩可真多,一个个都硬说侯爷不见客,若是等他们通传,还不知道得等几个时辰,所以我干脆自己进来了。”萧渡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,亲自上前为他斟了杯茶,道:“早听爹说您要到京城来一趟,想不到这么快就来了,怎么也没先通知我们一声。”
    那人端起茶盏一口饮尽,环目一瞥,道:“怎么?不欢迎我来?”
    萧渡笑着摇头,一边为他添茶一边道:“当年在怒江谷,若不是冯叔拼死杀出一条血路,我这条命早就没了。”
    忆起当年的铁马金戈,那人顿时也生出许多感慨,他放下茶盏,一拍桌案喊道:“什么鬼茶,淡得出鸟味儿来,让他们去弄壶好酒来,你我好好再喝上几杯叙叙旧。”
    这人名为冯焱,是萧家军一名都尉,年轻时便随老侯爷萧云敬四处征战,萧渡入了军营后,便由他来教习磨练,几乎算得上是萧渡的半个师父。前些日子他已向朝廷请求卸甲回乡,此次是特地回京城来见一见故人。他出身乡野,全靠战功与老侯爷的赏识才得以擢升,又因常年呆在边关,说话行事粗鲁肆意惯了,眼里从没有什么礼数品阶。因此萧渡也不介意,反而觉得有些亲切,当即吩咐下人准备了些酒菜来,两人边喝边聊,好似又回到军营中的时光。
    酒过三巡,见冯焱眸中已有了醉意,萧渡边为他斟酒边问道:“冯叔此次回乡,可有什么打算?”冯焱常说从军之人过了今天不知有没有来日,不愿连累人家好好的大姑娘,因此这些年竟连一房妻室都没有娶。是以萧渡常担心他有一日离开战场,会失了归宿,连个念想都寻不着。
    冯焱抬起头,舌头已经有些捋不直,道:“我孤家寡人一个,能有什么打算。用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在老家置办了一处庄子,以后就请些人打理,再放放租,好好过几年安稳日子。”他端起酒杯,眼神已有些朦胧:“惟愿此生再无战事,我这大半辈子,也算没有白白耗费。”
    萧渡的鼻头突然有些发酸:多少老将在边关耗尽了一生,用血肉守护着这个国家的百姓和疆土,他们或战死沙场,或带着一身伤痛回到故园,最后甚至连名字都未曾留下。
    他于是端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,眼眶微红,道:“敬冯叔!是萧家军亏欠了你们!”冯焱带着醉意摆了摆头,突然目光炯炯得盯着萧渡,道:“崇江,你真得甘愿一直憋屈在这京城里,再也不回战场了?从你十六岁进军营开始,我就知道你天生就该属于那里,所以才会故意对你刁难折磨,只盼你能早些扬名扬名立威,想不到你做得比我想得更好。”
    萧渡想起当年旧事,也觉得有些好笑,笑着笑着却又觉得眼角有些发酸,只摇了摇头低声道:“不回去了,也回不去了……”
    他没有再说下去,冯焱也没有再问,屋内浓郁的酒气盖过了熏香,若再加些烤肉和马奶的香气,那便是塞外的味道。萧渡的双眸在这气味中变得深邃起来,而冯焱好似已经醉了。
    他双目微眯,手已经有些握不住酒杯,大着舌头道:“方才……去见了老侯爷,他说你小子最近因为跑了媳妇儿,成天萎靡不振地躲在房里。”他突然将酒杯往案上一砸,大声道:“男子汉大丈夫……一军统领,为了个娘们儿要死不活得,像什么话!真是枉费冯叔那么教你……”
    萧渡心想:你自己都没个娘们儿,当然不懂。但脸上却仍是赔笑安抚道:“爹说得夸张了,哪是为了什么女人,不过是有些事想不通才要好好想想。”
    冯焱却贼贼一笑,道:“冯叔这次来可不是空手来得,我给你小子带了个礼物,就放在你房里,赶紧回去看看。到时候,你有什么不通的也全都能通了。”
    萧渡觉得有些奇怪,却只当他是说醉话,并未放在心上。冯焱却突然激动起来,不断催促他赶紧回房去看,萧渡拗不过他,只得吩咐下人为冯焱安排一间客房,等他喝够了再扶他过去休息。
    当萧渡走回自己院子,发现里守在那里的丫鬟小厮们表情都有些奇怪,一个个本在窃窃私语,一见到他来又拿眼神往房里瞥着,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    萧渡顿时对冯叔的这件“礼物”好奇起来,他上前一把推开房门,就在这时,房门前守着的小厮们立即散开,就留他站在那里对着看起来并无任何异常的卧房发愣。
    萧渡觉得有些莫名其妙,他大步走进去,环顾一圈并未找到什么所谓的礼物,正在奇怪时,突然发现床上的锦被高高拱起,正轻微地上下起伏。
    床上有人!萧渡顿时一惊,随后又皱起眉头:想不到冯叔一个老光棍,竟还玩得出这种花样。真当他是没了女人就不能活,以为随便塞个女人过来就能了他的心事。
    他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,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,朝门外大声喊道:“小春!”
    小春正在门外与丫鬟们眉飞色舞地聊天,一听侯爷这时竟然还喊他进去,顿时怔住,随后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,一边偷偷往床上瞥,一边试探地问道:“侯爷,有什么吩咐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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