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檀木垭,看得见那条熟悉的小河了。小时候到外婆家,只要看到这条小河,就知道快到了。总是有条大黄狗,听得见妈妈的脚步,它会在此时跑到河边,伸着它的舌头,坐在那里遥望。
    从小我就能走路,还是到外婆家练出来的。记得第一次全程走完好像是我五岁的时候,妈妈背着东西,没办法抱我,一路鼓励:娃儿自己走,走到外婆家有肉吃。凭着对吃肉的想象,我挨挨停停,凭自己的小脚走到了。
    外婆家的东西真好吃啊,腊肉总是有的,夏天还有凉粉、冬天还有甜酒,这里,曾是我童年最向往的地方。
    为跟妈妈赌气,外婆给我的美食我忘了么?为跟妈妈赌气,那条黄狗的等待我忘了么?
    但是今天,我再也没看到那条黄狗了,虽然小河没变,上面仍然有人工搭起的石墩;虽然小路没变,两边仍然有熟悉的那几棵梧桐。远远看去,那后山上的石洞也没有变,它像大山的眼睛,审视和拷问每个凝视它的人。
    小时候,觉得这条河好大啊,石墩之间的距离好大啊,我必须用尽全力才跳得过去。今天,这河怎么这么小呢?石墩子的距离怎么这么密呢?是我长大了吗?这条浅浅的小溪,你曾照过我的影子,你告诉我,我还是原来的那个庄娃?
    过了河,上个坡,就看见院子了。竹林还是那个竹林,瓦房还是那些瓦房。有狗在叫,虽然没看见它在哪里,但声音肯定不是那条老黄狗,看见炊烟了,我兴奋得不得了:这院子有人!
    等我走过竹林,看见一只小黄狗冲我叫,我站在那里不动了。小黄啊小黄,你是原来那个老黄狗的孩子吗?你不知道,我原来也是来过这里的人?
    它叫我就不走,我想起了小时候妈妈教我的儿歌:“虫虫虫虫飞,飞到家家屋的去,家家不跟我打狗,我就阴到走,家家不跟我吃肉,我就阴到怄”。
    这时,里面出来一个老头,我认出来了,是外婆家的邻居,原来我叫表叔。我喊了一声:“表叔,是我,庄娃子。”
    那个表叔看了看我,仿佛不太确定:“哪个庄娃子?”
    “我妈是齐玉芬,我是他儿子。”
    “唉呀,是你嗦”他立马对那条叫的小黄狗吼了一声:“再叫,打你!”那条狗灰溜溜地走开了。
    我进院子,先看了看我外婆家的门,锁着的,不没等我问,他就对我说到:“你舅舅一家好久没回来了,在街上买了房子,人在外面打工,这院子就剩下我们一家了。”
    进了他家屋,我只好把手里提的东西送给他,他说到:“你怕是来看舅舅的吧?给我干啥子?”
    “看到表叔也是一样的,就你一个长辈了。”
    坐下,里面一个声音传来:“老汉,哪个来了?”是表婶的声音。
    我连忙跑到后面灶房,见一个老太太在烧火做饭,对她说到:“表婶娘,是我,齐玉芬是我妈,我是庄娃子。”
    老太太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烟熏的原因还是柴灰的原因,她抹了抹眼泪:“庄娃子啊,好多年没看到你了,长成人了,认不到了,还记得表婶娘啊。”
    “啷凯不记得呢,你做的皮蛋最好了,我吃过的。”
    “你还记得我做的皮蛋,好些年没做了,吃不成了。没人回来吃,也不想做了。”她感叹到,然后对外面表叔喊到:“捉个鸡杀了,来个客人也没得菜。”
    “要你说,捉到了,绑起的,进来拿个刀。”表叔说着就进来了。我连忙推辞:“不麻烦,过会我到街上去,还有事。”
    “啥子哟!你来都来了,陪表叔喝杯酒,嫌我屋的酒pie(四声,差的意思)了?”表叔责怪到。
    “莫走,陪你表叔说会话,好久都没人来了。”表婶娘说到。
    只好点头。表叔说到:“对嘛,这才像一屋人哟。”然后,他拿着刀出去了,不一会儿,听到杀鸡的声音,就对屋里喊到:“烧了开水没得?”
    “有!”老太太指了指火塘边一个罐子,对我说:“庄娃子,帮我提出去,我提不动。”
    我提着一罐子开水,出来屋檐下,主动帮忙烫鸡、拨毛。这让我想起农村生活时,这是过年或有贵客来临时的场景,那时的杀鸡是多么动人的场景啊,小孩子帮忙拨鸡毛时,仿佛都闻到了鸡汤的香味,欢欣鼓舞。
    砧板就放在台阶上,表叔一边剁,一边跟我说话:“你现在在哪里发财呢?”
    “在北京,也没发多大财,反正生活还可以。”
    “那就行,不像我们农村,种田不挣钱,都出去打工了,你看,这么大个院子,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。”表叔语气充满了无奈和伤感。
    “你子女呢?记得有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呢?”我问到。
    “你还记得他们啦。他们都出去了,都搬到街上住了。老二嫁人还早些,老大结婚还晚些,在农村结不到媳妇啊,我们给他在街上买了房子,才说上媳妇的,现在,哪个姑娘愿意嫁到农村来哟。”
    “那你们为什么不到街上去住呢?”
    “他们平时也不在屋,我们那街上,靠什么生存呢?姑娘女婿、儿子媳妇都出去打工了,他们没回来,我们还不如在老屋住,自由些,自己种点菜养点鸡,够吃了。”
    “我外公外婆都搬到舅舅家去了吗?”我开始问到关键问题了。
    表叔看我一眼,停下了手中的活,摇了摇头:“庄娃子哟,不是表叔说你,你对你妈有意见,也不该对你外公外婆有意见。你外婆对你这么好,我们都看到的。他们过世了,也没见你回来,要不得哟!”
    当时,我脑袋轰的一下,懵了。他们离开了?我都没有机会告别?那个疼爱我的外婆哟,一见我面就把我搂在怀里的外婆哟,悄悄给我留好吃的外婆哟,为什么不等我!
    外公对我妈妈是有歉疚的,他把这种歉疚回报在我身上,我记得,你跟我说,妈妈命苦,要我对妈妈好,长大了要让妈妈享福,我都记得。
    “表叔,我错了,我不知道他们过世了,我要去看看。”
    “行吧,吃了饭,就带你去。”
    长久的沉默,我跟在表叔后面帮他做事,帮他压水搬柴,他没有阻止我。在我们那里,他不阻止你做事,就是不把你当客的意思,因为你是自己人。
    吃饭的时候,倒了点酒,不敢多喝,因为要开车。表叔表婶都上桌了。表婶总给我夹鸡肉:“庄娃子,多少年没来了,多吃些。”
    “表婶娘,我够了,你们吃。”
    “庄娃子啊,你外公外婆不在了,你小时候每次到他们这里来,都是要吃肉的呢,表婶娘没准备,你多吃点鸡肉,也算是没白来。”
    “庄娃子啊,你妈没在屋,没人给你做饭呢,表婶娘煮的饭,就当是妈煮的呢。”
    我终于忍不住了,爬在桌子上,大声哭了起来。
    表叔摸摸我的头,好像要劝我。表婶说到:“紧他叫唤一哈儿,没妈的娃儿,造孽呢。”
    哎呀,肚子好痛啊,我跺脚啊,我拍胸啊,肚子还是痛啊,出不了气啊,活不了人啊。
    不知道过了好久,气缓了些,问到:“表婶娘,你晓得我妈在哪里吗?”
    “你还记得你妈啊,她可是没忘记你呢。她几次想接你,你老汉不肯呢。她自己有愧,不敢在别人面前提你呢。只有跟我说,我们关系好喂。说起你就流泪哟,有啥法哟。手长衣袖短,自己顾不过来哟。庄娃子,你妈妈想你呢,不敢去找你呢,她晓得你恨她呢。又怕她后来的男人多心呢,你老汉死她也没敢去呢,她也失悔呢。”
    “你外公外婆前几年,一前一后走的,你外婆落气前,还打了你妈妈一下的呢,我也在哟,我也晓得哟,她是怪你妈,把你丢了哟,你妈不敢说话哟,她做错了的。”
    她越说,我越伤心,饭又吃不下去了。
    “过去的事,说那些!”表叔制止了。“庄娃子,你不晓得外公外婆去世,没回来,表叔不怪你了。好生吃饭,到坟上去看看,我叫你表婶娘煮了两方腊肉,屋里有酒,带去敬,你叩个头,就行了。快些吃饭,吃完我带你去。”
    我哽咽着点点头,强吞了几口饭,就完成了。
    出门时,表婶已经把两方肉煮好了放在一个提篮里了,里面有瓶酒,两个杯子,两碗米饭,两双筷子。我提上提篮,表叔拿了一个锄头一把镰刀,走在前面带路,过了几个田坎,上了一个小坡,就到了。
    这是一个坟林,有好多坟,跟着表叔,在中间一个坡上找到了:“就是这两个,你看碑上,有你名字,跟他们说哈儿话,我先回去了。”表叔把东西放下,就离开了,他晓得我肯定有好多话想说呢。
    我看了看外公外婆的碑,上面都有我妈妈和我的名字,这才意识到,这是我的先人呢,我是他们的后人呢,我们有血缘呢,我还没来看过呢。
    “外公啊,庄娃子来看你了呢。这碑上有我名字呢,你还记得外孙呢,我不晓得啊,没带纸没带香,庄娃子不孝呢。我带酒来了呢,表叔家的,我尝过的,好喝呢。我带肉来了呢,表婶娘煮的,好吃呢。小时候你带我耍,今天我还想陪耍,耍不成了呢。”
    “外婆啊,庄娃子不值得你挂念呢。你打我妈,是怪她呢。莫怪她,我也不是好娃子呢。我都把你搞忘了啊,我没有良心呢。小时候你问我,长大了,给不给外婆买肉,我说要买好多肉送外婆,你问长大了给不给外婆打酒,我说要打蛮多酒送外婆。我忘记了呢,我不值得你挂念呢。今天我带了酒,你喝不成了啊,我带了肉,你吃不成了啊。外婆吔,我吃了你那么多肉,今天我给你送来了,你吃一口嘛”。
    当初垒坟我不在场,今天,我要把他们坟上的草铲干净,要把新土多垒些,我是后人呢,要对得起先人呢。
    很长时间,终于搞好了,我拿着工具回来,看到表叔和表婶一直就在,在院子口那里望着我的。
    他们接过我手中的东西,住家走。表婶说到:“不怪你没回来,庄娃子,你也不晓得。今天你尽了心了,他们看得到的。”
    我问到:“表婶娘,你跟我妈关系好,你晓得她现在在哪里吗?我要去找她”。
    “你不恨她吗?”表婶看了看我。
    “再恨也是我亲生的妈,我不恨她,她命苦,我要找她,我要让她跟我享福。”
    表婶突然眼圈红了:“庄娃子,这就对了,哪个好也没自己亲生的娘好呢。玉芬呢,你要是听到了,不晓得多高兴呢。”
    然后,她说到:“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了。你外公外婆过世她回来,后来就再也没回来过了。原来给我留过一个手机号码,后来我叫我那幺女打过,也没打通,说是估计换号了。估计你得到街上找你舅舅家的人问,他们可能晓得。”
    “没用,他舅舅家的人都出去打工去了!”表叔说到:“庄娃子,你到农贸市场去打听你舅舅家,如果没有人,就找李二嫂。”
    “哪个李二嫂?”
    “原来卖烧腊那个,你不晓得?”
    “我晓得,今天早上我在街上找过,没看见她的摊子,只是在上场,有个烧腊摊子,但老板不是她了。”
    “哈哈,这就对了,上场那个卖烧腊的,是她儿媳妇,李二嫂现在专门带孙子了。你找李二嫂,他跟你舅妈是同学,两家关系很好,她找你舅舅,估计找得到。”
    终于有了一个线索,马上动身前往。与表叔表婶道别,在小河的对岸,我回望那郁郁葱葱的竹林,两个老人还在向我眺望,我对他们深深的鞠了一躬:要不是您们的守候,我虽然回到了故乡,但再也看不见故乡的人了。
    守候,也许是漫长的等待,在等待那个回乡的人,在等待有人掀开那温暖的记忆,在等待一个希望一次重生。这时,我想起了敦煌的老刘,为了家而守候,所有等待都是值得的。
    到了檀木垭,看到我的车子,突然发现前车窗忘记了关,打开车门,发现东西一样没少。这是什么情况?要么,这条路今天只有我一个人来过;要么,是淳朴的乡风,有心的故乡人,他们不忍心伤害,每一个从异乡回来的人。
    开车到了街上,走到农贸市场,这时市场人比较多一些,沿路打听,报我舅舅的名字,终于有一个外公他们村里的人知道,说后面那一栋,蓝色彩钢瓦盖顶的楼,三楼。
    我准备买点东西,后来又一想,万一他们家里没人呢?先去敲门,如果有人,再下来买不迟,反正住街上,到处都有商店。
    激动的心情,也许要见到舅舅了。
    转到那栋楼下,跑步上到三楼,门都是关的,门上的福字、两边的对联都有点黄了,我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    敲门,没人应,高声喊:“舅舅、舅舅!”没人应。果然,如表叔所说,他们都出去打工了。但是,我表弟出去打工说得通,舅舅舅妈的年纪也大了,还能打工吗?
    这不重要,重要的是得先找到他们。我找李二嫂,先找人问问她住哪里。
    “卖烧腊的李二嫂”,问题一出来,就有人知道。果然是街上的名人。
    “上场有家卖烧腊的,是她儿媳妇,也许在她家,带孙子呢。但李二嫂自己也有家,你刚才去那栋楼,住一楼,你先去找下试试。”
    这就对了,舅妈跟她关系好,买房子就买在一栋楼,可见,她是知道舅舅下落的人。
    又回去,到楼下,看一楼有个房门开着的,敲了敲:“是李婶娘家吗?”
    出来一个老年妇女,抱着一个小男孩,我一看,这不就是她么?当年她的形象如此熟悉,虽然现在老了,头发开始白了,皱纹开始多了,但她的气质和轮廓没变,李二嫂!
    “你是?”她狐疑地看着我:“找我?”
    我报上了舅舅的名字,我说我是庄娃子,就是父亲肢跛了那个庄娃子,她一跺脚:“哎呀!是庄娃子啊,快坐快坐,长成人了,都认不到了。”
    她把孩子往摇篮里一放,给孩子含了个奶嘴,马上给我倒水,我站起来,把水杯接过来。
    她说到:“你这些年到哪里去了?自从你父亲去世后,就再没回来过吧?”
    “我在北京,有事没回来”我说完这句话时,感觉自己像个小偷,在说假话。我有什么事?有什么大事?这些都不是理由啊。
    “发财了啊?庄娃子?晓得来看舅舅了哇?”
    “没发财哟,二婶,就是找舅舅,他家里没人,只有找你打听了,你跟我舅妈好,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?”
    “他们在广东打工,你老表两口子在那边给一个木器家具厂做工,好像你老表还是个小工头,你舅舅舅妈过去了,你舅舅好像也在那个厂里,挣点养老的钱,你舅妈在带孙子,他们给我留过电话的,我帮你找找。”
    她进里屋找了半天,出来说到:“哎呀,我手机丢在媳妇那边了,号码在手机上,走,我带你去。”
    她出门锁门,我抱着孩子,跟她一起走,路上有人开玩笑:“二嫂,你儿子我认得嘛,怎么又多出来一个?”
    “瞎起一副秋波,人家是庄娃子,看你老都老了,整天没得油盐。”
    市场内一阵哄笑,乡里就是这样,人人都是熟人,往往没大没小。
    终于到上场那个烧腊店了,她儿媳妇看了看我:“噫!你不是早上开车买烧腊那个?”
    “是我,你还记得?”
    “我还怪,啷凯北京的车子开到我们乡里头来了,原来你是我们这里的人。妈,你认识他?”
    “春明的表哥,从小就认得。我来找手机,估计掉在你这里了。”
    “妈,你自己找吧。”她儿媳妇把孩子接过来,跟我说话:“你是春明的老表,那他爸是你?”
    “舅舅”。
    “喔,春明在广东打工,一家人都去了的,过年才得回来。”
    “我晓得,你妈都跟我说了的。”
    “你在北京吗?还有车,挣了钱的?”她看样子很感兴趣。
    “挣啥子钱哟,车子是朋友借的。”我说到,这时,李二嫂出来了,拿着手机说到:“找到了,我给你翻一下他们的号码。”
    她把号码报给我,我拿出手机开始拨号,连续响了好多声,没人接。
    “别着急,刚才那是你舅舅的,也许他在干活,没听到,这有你舅妈的电话,她应该在家,听得到,你拨。”李二嫂又给我报了个电话。
    忐忑加期待,那边终于接听了,熟悉的声音:“哪个?”
    “舅妈,是我,庄娃子!”
    “庄娃子?”舅妈愣了一下,突然叫了起来:“哎呀!庄娃子,你还记得舅妈呀,跟我打电话,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?”
    “我回老家,你们没在,我找到街上,你们也没在,幸亏找到了李二婶,她告诉我的。我打舅舅电话打不通,打你的,终于通了,找得好苦。”
    “你找对人了,我们的电话,都在她那里留了的,家里如果有什么事情,她也好通知。老实,庄娃子,你回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吗?”
    “舅妈,我回来本来是想看外公外婆的,结果隔壁表叔告诉我,他们去世了,找你们也没看到。我回来主要是想找我的妈,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了,我要找到她,这么多年,我想她了。”
    那边沉默了一段,叹了一口气,说到:“你终于晓得找她了啊,她等你等了好多年了啊。过去,她想接你跟她过,你老汉不同意啊。后来你考上大学,你妈给了钱托我叫李二嫂给你啊,你老汉不同意啊。你老汉死了后,你就不晓得下落了啊,她也在打听你,怕你在外受苦啊,你这才晓得找妈了啊。算了,不说了,你记得她,你就是个好娃子。你妈妈跟他那个同学在浙江打工,有个电话号码,你记一下。
    她一边报,我一边记,电话拨通的声音响起,如同阵阵鼓声,重锤在我心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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