跟小池在路上,我跟她说了关于四川的故事。外婆家的黄狗,以及貌似它后代的小黄。
    “它们都不在了,故乡也就不在了。那个是个死寂的村庄,不知道表叔们还能守望几年了。”
    “你把故乡的牵挂,寄托在这个小黄身上?”小池果然聪明,她能够迅速明白我的心意。
    “小心”我牵着她的手,让她跨越过一个土坑,继续说到:“你找的这个地方,与海子的描写很像。”
    “我们都中了海子的毒,过去我住在农村,品尝的是苦,今天有你,也许会尝到甜味吧”我感叹到,这是小池的试验,她让我回归农村,让我重新从情感的起点出发。
    “对于我来说,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,过海子描写的生活,我不知道好不好,但想试试。”她说了真心话了,她既是对我的拯救也是对她的试验,她抱关美好的预期而来,我尽量不让她失望。
    “我会努力的,做一个尽职的农民,养活你。也许,多少年过后,你故地重游,会想起这些日子,那我也算不虚此行。”我自顾自地说,不理会她听没听清。
    “从明天起,做一个幸福的人。喂马、劈柴、周游世界。”她吟诵起海子的诗句:“从明天起,做一个幸福的人。关心粮食和蔬菜。我有一所房子,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。”
    我太熟悉这首诗的每一句了,但我没有接着她的吟诵,我只是听。我们之间,有时根本不用对话,就能够明白心意。
    但是我忍不住还是接了一句:“海边风大,要装玻璃。”
    她拿着手中的棍子,在背后打了我一下。我这有点煞风景了,从诗歌的意象中,突然出现破玻璃的现实,犹如浓香的咖啡中,坠下一只苍蝇。
    我们来到街上,划玻璃,买鸡。小池问我要买多少,我说到:“就买这些大的,五公五母,加上这笼子,我们一起带回去。”
    小池跟人讲价,我没兴趣听她与大婶的叽里呱拉的方言,我来到划玻璃的店子,将划好的玻璃在袋子里装好。然后,又到一个药店,买些常用药。
    我买了一根扁担两个桶,一头将零碎的东西放在两个桶上算是一头,另一头,就是巨大的鸡笼和那十只鸡了。
    小池走我前面,拿着一根棍子探路,我在后面,鸡子乱叫中,终于走到了屋前。
    我在路上,看见不远处有一笼竹子,这可把我高兴坏了。在屋内将东西放下后,我先让小池拿点水和米味鸡,但不要顾全把鸡放出来。我拿着刀,跑到那个竹林,砍了两根竹子,拖了下来。
    小池在一个大盆子里洗衣服,我得先考虑晾衣服的位置了。锯了两节竹子,院坝边上挖了两个洞,以竹作桩,牵上绳子,就是晾衣架了。
    她一边洗,我一边剖竹做鸡窝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。
    “庄哥,你这竹子,好像啥都能做一样,它是万能的吗?”
    “在我们四川,如果要搬家,或者分家立户,必须先栽一笼竹子,这是农村的宝贝,缺少不了。”
    “为什么要做鸡窝呢?”
    “给它们一个家,遮风挡雨的地方。”
    “为什么要买这么多鸡呢?”
    我抬起了头,望着她,老练地教训到:“没有鸡没有狗就不是家,这是农村的规矩。这也不仅仅是规矩,这还是需要。狗就是我们的保安,就是我们的伴。如果我不在家,只有狗能够忠诚地保护你。鸡是农民的银行,多买些没错。你想想,这五只母鸡,每天起码要下三四个蛋,我们的早餐不就有了?公鸡是我们肉食的来源,没有冰箱,也不能指望每次都上街买,如果下雨怎么办?来客人了,嘴谗了,杀只鸡,可以饱餐两天呢。”
    小池崇拜地看着我:“庄哥,你懂得真多。”
    “这就是我小时候的生活,这是我的习惯,不需要人教,我就是在这个环境长大的。比如晾衣绳为什么要架在院子边沿?鸡窝和狗窝为什么分别在那两个地方?这我不需要考虑,当年我们农村,家家都是这样布置的。”
    竹筒变成竹篾,再编织成篱笆模样;竹枝除掉叶,盖在上面,再扎几捆草盖上,鸡窝就做成了。绳子少了,有办法,用细竹篾做几条;衣架没了,有办法,用竹棍做几个。
    当我忙完一切,肚子就饿了。当小池晾完衣服,我们就该准备饮食了。
    仿佛回到农村,在热气腾腾的灶火房,外面鸡狗欢叫,里面锅盆叮当。
    她洗菜洗米,我切菜做饭;她烧火加柴,我挥勺炒菜。配合虽然生疏,倒也有趣。只是她吹火的时候,力度掌握不好,有时把灰吹在脸上了,像个花猫。有灰烬进了锅里,她紧张地问到:“怎么办?菜脏了。”
    “没事,火烧过的东西,没毒,照样吃。”
    “庄哥,我觉得我做得太少,你做得太多,不公平,你该给我安排工作了。”
    “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你也可以不做。你陪我,我就不孤独。为你做,我应该的。”
    “不嘛,我要听你的计划,看我能不能帮上点忙。”
    “吃饭吃饭,吃了饭再说。”我们开始吃饭,这真是粗茶淡饭啊,早知有今天,当年,我该跟我妈多学学厨艺,至少味道要好些。
    我记得,我妈在的时候,常常为了妍子,变换菜的花样,在妍子的赞叹中,我妈得到了享受。那是一个多么热闹温暖的时刻啊,只是当时,我觉得它很正常,不知道它是那么短暂,那么珍贵。
    “你怎么不吃了,在想啥呢?”
    “走了神,我想起了我妈和妍子,对不起。”
    “没啥,我猜你是嫌自己菜的味道不好,想起阿姨的味道了?”她这个人,我想的,她怎么啥都知道?
    吃完后,小池主动收拾碗筷,我要帮她,她拒绝了。“你虽然是男人,但也累了半天了。今后我来洗碗洗衣服的,你睡个午觉,起来后就把玻璃装上。庄哥,你干男人该干的事。洗扫这些事,都归我。你们男人,不要干这个。”
    “你们男人,不要干这个”,多么熟悉的话,这是妍子曾经反复对我说的。这是把男人当成自己的宝,这是爱惜更是尊重,这是一个女人对男人最好的奖赏。
    一想起妍子,躺在床上,我在问:“妍子,你现在究竟在哪里呢?”
    等我醒来的时候,听到外面鸡偶尔咯咯地叫两声,还有小池仿佛在说话,更显得天地的寂静。而这种寂静,是我太熟悉的少年记忆。躺在床上,醒来后听到外面偶尔的响动,有一种安全感和与现实的疏离感,格外平静。
    “小黄,这么能吃,不怕长肥。”
    “还挑食,先把饭吃了,再吃菜,难道,我们炒的菜就这么难吃?”
    “小黄,你这么小,怎么保护我呢?你是不是要快些吃,快些长大啊?”
    “小黄,你是公的还是母的?你孤身一狗,就不寂寞吗?”
    当我听到“孤身一狗”这个词的时候,不禁大笑起来,对门外大喊:“小池,你真敢往上捅词啊,什么叫孤身一狗?”
    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出来,她望着我笑笑:“听到你这样的笑声,还真少见呢。”
    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。”
    “它是狗,我总不能说它是孤身一人吧?”她丢下手中的小棍子,拍拍屁股上的尘土,进屋去掺水去了。我们买了一个保湿瓶,以保证我们整天有开水喝。
    我看了看她留在地上的小棍子,一根竹枝,笔直,光滑,如此老师们用的教鞭,我心里想到:小池书读多了,正当老师,教育狗呢。
    装玻璃是一件不麻烦的事,但我在装好玻璃后,还在四周贴上了透明胶带,所有的窗子都贴。因为,这虽然是山洼,不直接面对海风,但毕竟是岛上,台风到来的时候,风力估计也是很可怕的。
    我拿上锄头,在房屋后面清理排水阳沟,也疏通了厕所出来的阴沟,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,如果碰上雨季,有可能水漫金山。
    有些词莫名其妙地钻出来,当我想到水漫金山的时候,我想起我找到妈的时候,我和妍子一起在往北京的路上,在杭州游历的往事。当时,她们是多么快乐啊,她们开起了玩笑,调侃白娘子和青蛇的故事。
    我记得,那天的阳光是金色的,西湖上波光闪闪,突然到来的儿子,突然到来的富贵,突然到来的幸福,当时,我妈的心情,估计也像那时的波浪,金光闪闪吧。
    我想,无论如何,妍子的存在,给了我妈最后几年的幸福,无论如何,她都是我的恩人。
    往手里吐了点口水,好加强一下手与锄柄的摩擦手感,继续干活,一锄一锄的土,散发着腐臭但充满生机的味道,只要你闻过这味道,不需要睁开眼睛,就知道,这是农村。
    沟理完,回到屋内,发现小池已经泡了一大缸子茶水,我一喝,这茶居然很好,今年的毛尖。我知道,当年在北京,我与她同居的时候,她就知道我喜欢喝什么样的茶,她在上岛前,就已经帮我预备好了。与在北京时不一样,那时我是围着她转,而今天,她知道为我服务了。静悄悄的,在我需要的时候。
    “我去割草了啊。”我带着镰刀和锄头,出门时对坐在门口的小池说到。她当时又在门口,拿着所谓的教鞭,以老师的姿态,教她唯一的学生:小黄。
    “我也要去,帮你。”她丢下教鞭,说到:“我都准备好了,跟你一起干活。“我能干些啥?”她歪着头,仿佛一个学生望着自己的老师,等待我的命令。
    “我先割草,你就把草捆成小把带回来,码在屋檐下面,它们干了后,就是柴。”我说完,看了看她,说到:“进去找双手套带上,草割手,刺伤人。”
    她迅速从牛仔上衣里掏出一幅手套,在我面前炫耀了一下,戴在了手上:“没想到吧?我早就准备好了。”
    当我在前面割完一堆草后,她在后面不知所措:“庄哥,你割草的速度真快,你怎么这么能干?”
    “我是农民出身,割草是我的专业。”我看见她看我的样子,知道她为什么不知所措了:“来,我教你,如何捆草。”
    我拢住一把草,给她示范如何扎成草把。她一看就会了,就开始在我身后扎。我在前面割了一会儿,转头想起了什么,对她说到:“不能扎一把就往回带一把,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。等你这草把扎到十来个的时候,告诉我一声,我告诉你一个简便的办法。”
    “喔,知道了。”她低着头,轻声回答。在这轻轻的声音中,有一种甘愿低头的弱者状态,温柔的美丽,就在这种状态中产生。我突然产生一种怜惜的感受,她这样为我付出,为了没有目的的爱情,为了帮我走出痛苦,为了妍子的托付,也为了安抚我这个漂泊的灵魂。这样一个骄傲的精英,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,这样一个桀骜不驯的人,今天,为了我,从头学起,忍受山村这蚊子苍蝇,忍受粗茶淡饭,忍受我的教训。
    苍天待我不薄,但何苦为难我身边的女人?
    “庄哥,好了,有十几把了。”她在叫我,我朝身后一看,这条小路也被我割出来二三十米了。我找了根树枝,把草把一穿,说到:“这样带回去,省事,节约时间。”
    谁知,她双眼直视着我,问到:“你要节约时间干嘛?”
    是啊,她这个问题非常重要。我要时间干嘛?我要这么快干嘛?她有两个月的假期,我们有的是时间。是不是我从小在农村的习惯,干活就要讲效率?抓紧时间,为生存而战?为衣食而战?为挣钱而战?
    这些问题在此时,都已经不复存在。没有任何生存压力,我的潜意识,为什么要在乎时间?
    我突然想到,我是不是把这里只是当作临时的任务,完成某过渡,然后奔向下一个目标。我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呢?还是妍子?
    没等我回答,小池已经扛着一杆草回去了,望着她的背影,我知道,我抢时间就是不安心,她找这个地方,和我共同生活,就是让我安心的啊。我辜负了她的好意,她一定很介意吧。
    继续埋头割草,将自己的体力交付于忙碌的劳动之中,心情反而变得平静而舒服。也许,我从小的农村生活,才是我安心的方式。小池虽然没在农村生活过,但她懂我的经历,她懂心理学。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,我不知道,但我听到她捆草的声音,回头看了看。她比刚才熟练多了,头发掉下来,她甩甩,刚好迎上了我的目光,她瞥了我一眼,继续忙她的去了。
    “需要三天,我们只需要三天,就可以把这条路清理出来。要是再有一周,我就可以给它们铺上石板。”我双手叉腰,仿佛一名将军在指点战场,仿佛一个农民,在检阅庄稼。
    “慢慢干不好么?”后面传来她弱弱的声音。
    “我要努力干,我舒服些。作为一个农民,将汗水交给土地,是最自然的事情。”我说到:“即使你只是暂时的体验,我也要给你创造一个更好的环境,用我的经验和力气,尽我所能。”
    妈呀,我差点被我自己的话语感动了。
    “真的?你是为了我?”小池惊喜到,声音也变大了些。
    我没有看她,继续埋头割草。“我要让你体会到农村的美好,因为你从来没有体验过,中国有五千年农业史,所有产生的文化及传统,都与土地有关,要理解这种美,必须在土地上进行。况且,如果没有这些美好,怎么留住今天中国的农民?他们占中国今天有一半的人。”
    “唱你的高调吧,我又要搬回去一趟了。”她叉起棍子,青草遮住了她大部分背影,我仿佛嗅到,她身上散发出的青草的香味,如同这泥土,饱含着生长的热情。
    为了我,她舍弃了自己熟悉的一切,来到这个农村。她曾经那么骄傲,她的知识,她的艺术,她所有体验过的美,在这里都没有对应物,在这里都用不上。她让下自己拥有的一切,来别扭地适应我熟悉的农村,她该是多么尴尬和生涩啊。为什么呢?她曾经以挑战我知识的缺陷为乐,她曾经以教育我缺乏的艺术感觉为乐,她曾经以我们相互交欢中的身体为乐,她曾经以在我面前的任性为乐。
    但今天,她没有快乐,她只是希望看到我的快乐。
    我根本无以为报,我不能给她婚姻,当然她也不需要。我不能给她爱情,尽管我们曾经有过。我甚至不能给她全心全意的关注,因为妍子,总是让我走神。我能给她什么呢?如果有可能,我想让她体会唐诗宋词中,农村诗歌中的山居之乐,我想让她体会到中华传统中,土地的伟大文明。如果这些做不到的话,我至少可以通过汗水,改善这两个月,她的生活环境。不是说她会爱上这种生活,只是让她过得稍微好一点。并且,当她看到我在努力为她工作时,她那种受到重视的感觉。
    当她再次回来的时候,带来了一壶水,来得正是时候,我渴得要命。当满足你需求的东西,都应该是最美好的,这是不是美学的真谛?
    “其实,我们可以在街上租个割草机,速度快多了。”小池说到。
    “没必要,我能行。”
    “你不是要快吗?要节约时间吗?”她说到这里,我意识到,她还在介意前面我说节约时间的事情。看样子,我这种临时的心态,确实让她有点伤心。她作了这么大的努力和牺牲,我居然还不领情。
    “我的想法是,为我们改善生活的一切努力,都得靠我的双手来完成。我要让你知道,庄哥是有力量的。”我夸张地做了个健美的动作。
    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:“谁不知道你有力量?在北京时,我就知道了。”这话非常挑衅,这就是小池的本性了。不挑衅,不妖精。当她坦露本性,她就放下了。我知道她所说我的力量,是什么,我们都曾经感受过,她感受过我身体的力量,我感受过她情感的磅礴。
    夕阳下,我们回来。今天烧火的时候,我让她加入了一个木疙瘩,这样,她就不必始终照顾在火的旁边了。
    “撒把米,把鸡唤回来。”我说到:“我来炒菜,你喜欢不喜欢吃点辣的呢?”
    “少给一点”她出门唤鸡的时候,声音从门口传来。
    “咯咯咯,回来吃饭,咯咯咯,回来吃饭。”她学着我昨天的样子,撒米唤鸡,不知道她唤不唤得回来。当我把饭菜弄熟后,端在桌上。出门,看她在哪里。
    她坐在屋檐边,拿着教鞭,与小黄对视,偶尔对它,做个鬼脸。
    吃饭的时候,烛光晚餐就比较正式了。我们喝一点点红酒,谈一些毫无波浪的天。
    “那狗见你不躲吧?”
    “它见到我,尾巴直摇,高兴得不得了,我给它喂东西,它还舔我的手,庄哥,它是不爱上我了?”
    “它爱上你了?它可是畜生。”我笑到:“它是熟悉你了,把你当主人,在它的眼中,你仿佛像它人性化的母亲。对了,明天,你就可以解掉它的绳子了。”
    “为什么呢?你这么有把握?它就不跑回它的老家?”
    “不会。当一只狗,特别是这一满一岁的土狗,当它认可了主人,它就认可了家。况且,就是它想跑回去,它得认识路。你记不记得,买它来的时候,有一截路,是我提回来的,它没做记号,当然不知道路了。况且,我们把路边的草都割了,它即使做了记号,也没有了,景况也破坏了。放心吧,它明天会跟着我们的,不会乱跑。”
    “它做记号,什么意思?”小池明显不懂狗的世界,纯属好奇。
    “狗用气味作记号。一路来,它靠闻气味来辨别路径。如果在路径转折或气味信号不明显的地方,它会撒一点尿,来作个记号,闻着自己的尿味,它就不会迷路了。”
    我说到这里时,尿这个字的频率太高了,我们看了看对方一眼,看了看桌上正在吃的饭菜,不怀好意地一起笑了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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