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得山来,作为一个旁观者,他们烧香嗑头的一套,我没参与,只是远远地看。
    我觉得,一个法会,如此之多的参与者,总是有点闹,自己也不太感兴趣,我只是想看看热闹。我知道,自己也是第一次看这种场面,图个新鲜。
    有和尚有居士,差不多各种仪式进行完毕了。此时大殿内,就开讲座了。在大家小声嘀咕中,我明白,主持来了。
    远看一个布衣和尚,穿着朴素,动作的姿态与农民没有两样。但是,当他进入大厅,大家都忽然变得鸦雀无声,这倒令我很吃惊。
    这一帮大爷大妈们,应该是最能够说的人,也最喜欢说。并且在人群中,总有几个声音很大的人。他们最喜欢参加集体活动,有一种找到组织的安全感。
    这一代人,在组织的约束下生活了大半生,进入这个商品经济社会中,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渐渐变成了原子离散状态,他们很不适应。
    要说怕孤独是人的本性,他们应该是最怕孤独的人。组织几十年对他们的约束,现在在他们眼中,应该是保护。他们被保护在一个组织里。家庭、社区、村镇之中,熟人社会的一切规则,他们认真遵守到现在。当现实中,熟人社会面临解体时,他们所习惯的一切,变得无用起来,他们就会充满怀念。
    尤其是女性,喜欢成群结队行动。也许,在农业或者组织社会中,她们单个的力量是弱小的,必须借助人多的威势,才能够给自己找到安全感。
    在这里也得到部分印证:上山来的,女性比男性多。
    我想,除了想加入一个集体的冲动。还与女性想借助神秘力量,改变自身处境的方式有关。大部分家庭妇女,要么借助丈夫的力量,要么把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,总之,她们缺乏独立的力量和勇气。如果有神秘力量帮她,为什么不信?
    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这是机会主义者的行径吧。
    我抱着批判的心理,在大厅外面的一处空地坐下,离主持比较远。但有扩音设备,听得到他讲话。
    大家盘腿而坐,志愿者也给每个人拿来了蒲团,当然,也不是蒲草做的,我看得出来,那熟悉的浅黄,是稻草做成的。总之,来者有坐处,也算是寺院的礼仪和诚意了。
    主持开讲了,大约讲了个把小时,内容是说明“三皈依”。这是佛教的常识,我看过不少书籍。他的演讲,倒没有给我新的知识,但凭着纠错的本能和怀疑的态度,我认真听了下去,想找他错误的地方。没有错,这是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正规的和尚,条理清晰,理论引用正确,语言朴实准确。
    说起来,三皈依,就是皈依佛、法、僧。佛从狭义来说,就是释迦牟尼佛,从广义上来说,是三世诸佛。是觉悟我们的导师,是人天的表率,是佛法的根源。
    法是教法,是佛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,是佛教徒的人生指南。僧是践行佛法的人,是为众生作功德的人,作表率的人,作导师的人。
    当然,内容很多,加上理论引证和各类事件的通说,还有一些比喻,虽然朴实,但还算得上生动。这是基础课,在大学时,相当于读实验守则一样,必须上的。
    但是,折磨人的,不是他的演讲。而是这个蒲团。我身边就有个男人,左摇右晃,他是坐不住了。本来,腿麻,可以换姿势。但他也许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诚心,或者是好胜心强大,专门跟自己的腿较劲,痛苦写在脸上,摇晃体现身上,就是不换姿势。
    吃苦不是盲目自虐,我当时就想说他。但没说出口,这几百人,没一个人出声。我有过长时间的打坐经历。在这不起眼的蒲团上,我居然坐得很舒服。
    这蒲团,不硬,但比我原来在家的,什么泡沫垫子和棉垫子,要稍微硬一些。让人坐得稳又不硌人,这发现,这超过了一切高档货,很是实用。
    更重要的是,此时太阳出来,清新的山风微微,偶尔的法鼓风铃,也很提神。我过去打坐,要么散乱要么昏沉。这种清新的环境,早上,是不会昏沉的。散乱麻,没有比我身边这位更散乱了。我觉得,自己这一刻,仿佛是个老居士,可以笑傲身边的大部分人。
    终于讲完了,我迅速下座。此时,发现身边那人正痛苦着呢,我赶紧把他扶住,用力地帮他站起来。他扶着我,喘着气,感激地看了看我。问到:“兄弟,你好老练呢,练了多久了?”
    想不到,第一次上山,就有人说我老练。我毕竟帮了个人,他感谢我,我还是有点成就感的。“这里是第一次上山。平时在家练过瑜珈,坐过不少时间。”我只好应付一下。
    “怪不得,你是坐得最稳的,今天我看遍了这些人,哪个都赶不上你。”
    他是眼光狭窄了,自己都痛苦得要闭眼,最多只看见身边这几个,随便就说看遍了,真爱吹牛。
    “老师,你是第一次来?”他腿没复员,我不能撒手,免得他倒下,只好继续话题。我们这边跟重庆一样,跟陌生人的称呼,就很统一。“老师”。
    出租车司机,小店的厨师,码头的保安,酒店的迎宾,你都可以叫老师。这是尊称,有点像古代称“先生”。但老师这个词,更为通用。道理很简单,对男女都适用。而且,这还真有尊敬的意思,不得罪人。
    “对喔。还不是我家那个人,孩子明年要高考了,她从今年就开始上山求菩萨,皈依师傅,每个法会都得来。我今天,被她实在说的太长了,说了我好几个月,今天才来的。她跟我说,我的层次低,师父讲法都听不完,我不信,今天一试,还真是,没练过,就是不行。”
    这是来迷信的,求子女升学。如果我在街头算卦的话,她说不一定会找上我呢。这种因果,明显与我所看的佛教经典有违背,但我也不好说。因为我毕竟不是佛门中人。
    此时,那个男人突然把我一推,自己站住了。原来他老婆出来了,只看了我一眼,她就挽着自己的老公,准备离开。男人回头,给我一个眼色,还举了举手,作出了再见的姿势。
    萍水相逢就是这个意思吧。但如果把人类历史拉长来看,我们所遇到的每一个人,都只是萍水相逢的一瞬间。
    他们走远了,我选择另一条路下山。也顺便听了他们言论和见解,觉得只是普通的意思,最简单的常识,因为人与人的好胜心,因为好为人师的本性,一路上,总有些人在争论,而且,很不得要领。不管师傅行不行,总之这些徒弟们,跟我的内心,没有合拍的地方。
    我觉得,无论我如何把自己放低,也不该和这类人为伍吧,我决定,离开达州,继续走。
    回到宾馆,我清理了自己的行李,想下一步的方向。如果在原来,我会打一卦。而今天,我连打卦的欲望都没有了。对于我来说,吉凶祸福,好像都不重要。我没的任何牵挂,生死不是不怕,而没必要考虑。我连去哪里,要干什么,都不考虑。是因为,我根本没想清楚:我是谁。
    目前,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。按小池的提示和按董先生的提示。这两个人,都是对我具有神秘暗示力量的人。
    按小池的提示,我应该在追求快乐的路上。但是,什么能够引起我的快乐呢?我并不知道。当年,我对快乐的思考,在达州这个出发的地方,是相对的。
    所谓相对,就是,快乐,是摆脱痛苦的一种状态。那么我少年时期的痛苦,就是没钱。哪里挣钱,哪里就有快乐吧。这是我当时真实的想法。
    但是,我现在要说自己痛苦,还真没理由。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呢,我自己暗笑了一下。有钱,有美女,无牵挂,身体好,有各种朋友。这种人生,你跟别人说痛苦,是不是找别扭?
    可是,我明明快乐不起来。是不是有另外的方式,能够点燃我的热情,我不知道。但自己并没处于快乐之中,这骗不了自己。
    如果按董先生的提示,要求神仙道。那么,什么道才是神仙道呢?其实,世界上有没有神仙,我都不知道。就算大量书籍描写的是真的,但那也是历史。今天这个世界上,有神仙吗?
    世界上的高人千千万万,但我没见过一个脱俗的,更没见一个神力超越常人的。少年时代,有些人迷恋武侠世界,觉得自己可以练成飞檐走壁的功夫,不要说摆脱地心吸引力的物理限制,就是能够一步飞上房顶,也够得上半个神仙吧。
    当时我就不信。如果一个人有这个功力,他不参加奥运会?他拿金牌破纪录,功成名就,还需要窝在山里头,憋闷气?还有同学练过传说中的金钟罩铁布衫,说是刀枪不入。我对它们的实战能力表示怀疑。如果是这样,参加世界搏击大赛,不也赚得盆满钵满?
    我自己在部队也苦练过武功。但看了所谓高手的对决,老把式的能力。也只不过比平常人快些,力量大些。远没有刀枪不入的程度。何况,我也见识过枪弹的威力,也到过行刑的场面,知道人体终究如西瓜,经不起、逃不过一粒出膛的子弹。
    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功夫,说说而已。但说的人多了,我也经不住诱惑,曾以当时比较初级的数学知识算过。如果真能够做到,那是一辆汽车以一百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行进。但以今天男子百米的纪录,最快的速度,换算下来,也只不过36公里每小时,根本跑不过汽车,根本没什么可夸耀的。
    假如神仙不存在,那么还有什么神仙道呢?
    董先生并没有骗我动机啊?他究竟在给我说什么呢?他的预测是经过大量验证了的啊。不管是张师傅还是干妈,他的预测都很准确,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,确实没说错。我不应该怀疑,我是他预测知识的最大受益者,不应该怀疑自己的老师。
    那么,如果神仙真存在,是以什么方式存在呢?以思想意识流的方式?以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的方式?
    如果是以思想意识流来影响世人,那么,我们应该经常会感受到他的存在,普通人都可以。但是普通人,具备神性特质的,少之又少。总是陶醉于欲望的奢求中、庸常的快乐中。
    如果是以不问世事的方式,那么,普度众生是他们的追求啊?他们不到众生中来,怎么普度呢?
    以道教的流传来看,许多披着道教外衣的巫术,也在京城混了,主要目的是混钱。我有什么标准,来衡量这个道士,能不能称得上是我该皈依的师傅呢?
    以佛教的传播来看,就在达州这个地方,也许让我退却的,却是这些徒弟。我虽然不算是大学生,但至少也算是个中学生吧,跟幼儿园的人混,恐怕是浪费时间。
    我该向何处去,这是一个问题。我没有指向和标准,如同没头的苍蝇。
    我决定,以习惯来指引。我之所以成为我今天的小庄,是因为大量过去的习惯来形成。我的习惯综合起来是独特的,而董先生肯定也看到了我的独特,所以求神仙道的指示,是根据我独特性而来的。
    或者以期望来指引。我之所以可以追求快乐,是因为我有追求快乐的期望,有这一种独特的感情和心。小池是最了解我感情的人,她也懂我的心。她告诉我的,也是跟着感觉走。
    而此时,习惯和感情,在一个回忆中交汇了。
    我浮现起当年,刚考上大学,来到达州上火车,我知道,我要到大城市去了,我要到最繁华的地方去了。我要离开大山,或者有海阔天空等着我。当时,我充满了激情。
    此时,仅仅是那个回忆,也让我心跳略有加快。好吧,好久没这么样了,居然还有一丝振奋。我要到最繁华的地方去。我的脑海中,居然产生了大海的意象。而我自己也算过自己的命,在南方,肯定有好。
    南方,哪里呢?对了,最繁华的,应该是深圳。
    从达州到深圳,可得要转车。但是转车是我的常态,我这几十年,最主要的工作,是旅行。
    退房时,服务员操着半生的普通话问我:“先生,请等一下,查房的电话来了,您就可以离开。”
    我望着她,想笑。达州人说普通话,对着另一个达州人,有点喜剧。我想笑的念头一闪,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。选定了目的地,居然轻松了。
    到火车站,临时买了张去重庆的票,只两个小时,就会到重庆了。当上了火车,就知道,我进入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圈子了。
    这是个普通的绿皮火车,达州出川,主要靠火车,以这种绿皮的居多。因为大巴山的阻隔,动车跑不起来,高铁不好修路基。不是不好修,是代价太大。何况,我们这个连四川省都不重视的地区,国家为什么要花大代价呢?
    上了火车,当年上大学时的情景扑面而来。“瓜子花生矿泉水、啤酒饮料八宝粥。来来来,脚让一下。”纯粹四川话。这还是列车正规工作人员。
    有临时混上站的小贩。“来来来,麻辣豆干牛肉干,伤心凉粉醒瞌睡。”
    一趟趟穿梭,身边的人,居然从调到低,组成了一个小社会。有乡村古惑仔和杀马特打扮的,他们以为那是时尚,从外地打工回来,欺骗乡下小妹。有衣冠楚楚头发向后倒梳的干部模样的人,高傲而对他人不屑一顾,好像他本该是坐飞机头等舱的,运气不好,才坠落到这肮脏的火车上来。
    有装深沉的中年男人,打工的服装虽然旧了,但洗得干净,一幅历经世事的沧桑,发出精明的目光,仿佛胸有成竹的样子,盘算着别人。每当有人经过他身边,他总是打量一下,又表示出轻松甚至轻蔑,以经验老到的姿态,撇嘴。仿佛说,这种人,我见多了。
    还有的如好斗的公鸡,怒视每一个靠近他的人。仿佛别人要跟他抢座位的话,他都要跟人拼命。他装出惹不起的样子,实际上是他心虚。这种情况下,他身边总有一个女人,他要保护自己的女人不被抢走,用目光向周围的人,提虚劲。
    我呢?什么也不是,我如同一个小偷,总在观察别人。也如同一个懒汉,坐在那里,半天不挪窝。还算是个吝啬鬼,根本没打算买小贩们任何东西。而自己,除了行李,只有一瓶矿泉水摆在桌上,连瓜子都没拿出来。也许,我在别人眼中,是一个心怀鬼胎的人。
    从达州到重庆,其实就是钻山洞的过程。这很有意思。突然的黑暗,大家明知它要来,也不惊慌。突然的白昼,大家也没有欣喜。仿佛黑白与自己无关,影响不了心情。
    其中一个隧道特别长,大概要好几分钟才出来,大家也没有不耐烦,也没听到任何感叹。这种感叹,如果被外人听到,是没见识的表现。坐火车多了,应该见怪不怪。
    沉着是避免暴露心虚,最好的办法。当然,即使有人轻声发出抱怨或者感叹,我也听不到。火车穿越封闭的隧道,整个世界就只有火车自己的声音。
    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比喻。假如,这就是人生。比如,在外面就是白天,在隧道就是夜晚。那么,人们的睡眠和清醒,有什么界限吗?甚至,睡眠和清醒,是自己掌控得了的吗?
    有时,不能。
    即使在白天,我们利欲旺盛的时候,不会清醒,就像在澳门赌场的人一样。我们失去理智的时候,不会清醒,就像喝多了酒一样。在感情冲突的时候,不会清醒,就像那个带着女友上车的公鸡,总觉得有人要迫害朕。
    一闪一闪的黑白,如此画面一帧帧放映。它打断了生命连续的幻觉,有时觉得,生死也不过如此。
    假如生命是连续的,那么可以求导,可以总结出规律,可以画出坐标。按这个规律,周易或许是最好的坐标体系了,存在了几千年,仍然在传承。好用好理解,并且准确。但董先生的和我的实践,总觉得无法总结出一个规律来,求不出导数,原来我以为,是我们的能力不够。
    此时,我却产生了另外的想法。也许,这人生的曲线,根本是不可导的。不连续的,偶有断点,或者根本就是好此曲线的混合,并且不在一个空间。
    从隧道到平地,瞬间的转换,根本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。因为迅速跑动的火车,拖动着我们生命的旅程,控制着我们的时间。
    如果生命是以时间的长短来度量的话,度量的尺子根本不在我们自己的手上。太阳永远与月亮交替着看我们,没有给我们生气,也没有给我们笑脸。
    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
    如果生命是以看到的景色为内容的话,那我们看什么,也是猝不及防的。甚至,黑暗来临时,我们根本不能看外面,自己也无法看见。
    黑白交替,或许是我们生命的常态。现在我产生一个想法。假如生命是不连续的,不是可导的。那么,什么冲击产生了断裂?或者每一个线段,跳跃到下一个线段,就是旧的我死亡,新的我产生?
    如果是这样的话,旧我的所作所为,与新我,有什么关系呢?如果没有关系,那么佛教道教所说的因果,有什么意义呢?如果因果没意义,那么这么多年的宗教经典,难道都是在瞎说?这么多教派,这么多神仙,这么多圣贤,凭什么要骗我们?
    如果我们首先肯定因果有意义这个大前提,那么,旧的线段与新的线段,有什么联系呢?
    或许,联系就在这铁轨上,但这铁轨的交叉点,是谁在扳道岔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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