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说“千里共婵娟”,大漠的月,与王都到底不同。
    漠区白天温,晚上冷。沙层上前一刻尚残留昼时的余热,一阵风起,就使人觉得寒凉。黄沙如浪似的波动,篝火忽闪明灭。
    羊髦裹紧大氅,先把被风刮到口鼻上的沙子抹去,然后回答莘迩的话。
    他说道:“要细说铁弗匈奴,得先说南匈奴。”
    北地的胡种极多,没几个人能把它们各族的来历都辨别清楚。莘迩对铁弗,只是略微知晓些,对他们的族源、来由,具体上的延续并不十分清楚。
    长夜漫漫,只当是增广见闻了,莘迩笑道:“你慢慢说。”
    羊髦说道:“秦中叶,匈奴分为南北两部,南匈奴内附,迁入缘边的北地、朔方(后世的包头西边)、五原、雁门等郡。南匈奴初仅四五万口,多历年数,户口渐滋,遂弥漫北疆。
    “秦末大乱,鲜卑反叛,南匈奴单於铜渠遣子於夫罗助秦。未曾想,因南匈奴的一些贵族不愿帮助秦朝,铜渠竟由而被南匈奴的右部所杀,於夫罗於是便留在了秦地。
    “后来,他自立单於,与老王庭抗衡。
    “赵宴荔之远祖去卑,时为南匈奴右贤王,从属於夫罗。”
    说到这里,羊髦插入了一句别的话,说道,“於夫罗有个儿子名叫赵豹,后为南匈奴左贤王。蒲秦、虏魏之前,自称是秦朝外甥,僭位称帝,仍以‘秦’为国号的赵元,便是赵豹的后裔。”
    莘迩说道:“如此说来,赵宴荔也是匈奴贵种了。”
    “不但是贵种,而且是匈奴人中很贵的种。”
    匈奴人的左贤王、右贤王通常都是由单於的子弟出任,是匈奴王侯中地位最高的两个,与左谷蠡王、右谷蠡王,并称“四角”。其中,左贤王的地位更高於右贤王,常以“太子”为之。
    莘迩被羊髦的这句话逗乐,想说句笑话,顾念到火堆边坐着的好几个“直真郎”,皆是北山鲜卑各部酋大的子弟,虽与匈奴种族不同,然也是诚然胡部“贵种”,为免引他们多想,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,说道:“赵宴荔的祖上既是匈奴贵种,缘何而今以‘铁弗’为号?”
    言下之意,本是匈奴贵种的赵宴荔一支,怎么发展到当下,变成了胡父鲜卑母的“杂种”了?
    “秦亡成继。成朝初年,采用分治之策,留南匈奴单於居邺城,而将南匈奴在边郡的族人分为五部;但随后不久,五部南匈奴就又被时统左部的赵豹并为了一部。赵豹之威日重北地。”
    一样是顾忌那几个直真郎,羊髦瞧了他们两眼,没有细说这个问题。
    成朝分而治之的政策是不错的,结果却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,原因何在?
    羊髦有他的看法。
    他认为,这是因为成朝的分治之策,只是流於表面了。换言之,成朝没有下功夫,没有把南匈奴诸部原本的部落结构打破,由是,就出现了尽管单於被留内地、部民被分五部,但很快,当一个新的、出身高贵的领导者挑头出现后,五部的南匈奴就重新合并成了一部。
    羊髦的这个看法,事关夏人该怎么统治胡人,他不愿让直真郎们听到,因是没有展开来说。
    羊髦接着说道:“为了削弱赵豹,成朝因对去卑之子赵猛加以显号,使其统带五部南匈奴中的北部。南匈奴北部原居新兴县,於此时,在赵猛的带领下,迁居到了代北,也即朔方郡的东北一带。
    “从成朝初年起,南匈奴虽有虚号,但同时又接受成朝的封号,等类成朝的边臣,已经丧失了对部民的直接统治权力,‘自诸王侯,降同编户’;赵猛对此不胜其忿,后遂叛塞。”
    赵猛的兄弟是赵宴荔的曾祖。
    赵猛叛塞,其缘故其实并非如羊髦所说的那么简单,不是仅仅因为“自诸王侯,降同编户”,自身的权益受损,而是有着更深层的政治原因,即:这也是南匈奴一般部民的呼声。
    成朝、本朝,对南匈奴的政策,可概括为两条。
    一个,是对高层的分而治之。再一个,是对一般南匈奴部民的压迫剥削。
    南匈奴的部民们,有的成为了成、唐统治阶级的“义从”、“勇力吏兵”,四处为统治者打仗;有的则沦成了夏人士族豪门的“部曲”、“佃客”,以至奴隶,日常的生活相当艰苦和悲惨。
    事实上,不止那时,也不止南匈奴人,现如今居住在陇州境内的鲜卑、卢水等胡,仍然也还是在受着定西国夏人的剥削。莘迩军中的兰宝掌等猪野泽杂胡、秃发勃野等鲜卑义从不就都是这么来的么?且渠元光的族民,而下不也正被麴球统管,为定西国卖命么?
    当然了,这不是在说夏人对胡人不好。
    换到鲜卑的魏国、戎人的秦国,他们对境内夏人的剥削同样残酷。
    再往深层次里说,只是对异族剥削么?并不然。夏人的掌权者对本族子民、胡人的掌权者对本族子民,一样也是不遗余力地压榨。
    这是时代的背景和局限。
    总而言之,赵猛的叛塞,与自己的利益有关,与南匈奴部民不堪压迫也有关。
    羊髦继续说道:“赵猛旋即败亡,其子投奔鲜卑拓跋部,其本部则由赵猛的兄弟赵训代领。
    “赵训,便是赵宴荔的曾祖。这个时期,恰是拓跋鲜卑再次南迁之际,他们与赵猛、赵训部成为了紧邻,错居杂处,婚姻频繁,於是出现了许多鲜卑与匈奴的杂种后代,‘铁弗’的称号,便是在这时出现的。”
    “这么说,‘铁弗’之号出现的年头距今不远。”
    “正是。”
    “拓跋鲜卑与铁弗匈奴,如卿所言,倒是颇有点血缘关系的了。”莘迩笑问刚刚转回的秃发勃野,“勃野,卿知此乎?”
    秃发勃野没有坐,立於火畔。
    他身材高大,衣襟被夜风吹动,飒飒作响,观闻之,如玉树之临风。
    秃发勃野从容地笑答道:“它名拓跋,我自号秃发。将军,就像末将此前说的,鄙部与拓跋部早就分开,已是两家了。”
    拓跋鲜卑於数十年前曾经强盛过,一度号称控弦百万,西唐末年,也曾生过“今中原无主,天资我乎”的贪念,并自立为王,后因内乱,陷入长达十余年的王位之争,於今元气未复。
    其部而下占据的代地(主要的区域在后世的张家口、大同、呼和浩特、包头之间,北到二连浩特等地),北邻柔然,西近铁弗匈奴,南与鲜卑慕容氏的魏国接壤,为对付柔然和铁弗匈奴,它们与魏国算个盟友,此回魏国北伐柔然,拓跋鲜卑亦有出兵相从。
    在定西国夏人的眼中,拓跋鲜卑与鲜卑魏国、铁弗匈奴和蒲秦,没甚不同,都是敌人。
    听了秃发勃野的回答,莘迩心知他是在委婉地表达忠诚,笑了笑,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胳臂,拉他在身边坐下,没再继续此一话题,问羊髦道:“铁弗匈奴与拓跋鲜卑有血缘关系,赵猛败亡,其子尚投奔拓跋;士道,为何近代以来,铁弗与拓跋却多相斗?”
    “我朝迁鼎之时,拓跋鲜卑正盛,赵猛之子赵虎初臣服之,后自以为众落稍多,乃举兵外叛,与白部鲜卑联手,寇攻朔州的新兴、雁门。朔州刺史因召拓跋鲜卑,合兵进击,大破之。
    “赵虎引残部西入朔方郡。从那以后,赵虎、及其子赵豹子,到现在的赵豹子之子赵宴荔,祖孙三代,便以朔方为基,先附伪秦,蒲秦建国,又附蒲秦,常与拓跋鲜卑战斗,胜少败多。”
    听完这段历史,莘迩叹道:“难怪时人评价铁弗赵氏,以‘叛服无常’为贬!”顾对左右,感慨地说道,“人孰无志?赵虎祖孙,本匈奴贵种,不甘人下,可以理解,但不顾实力不足,因一己野心,妄图天命,致使连年战火,累及部民,己身获狡诈之恶名,却就是鼠目寸光!”
    到的此世一年,“天命”之说,莘迩虽然不信,却也能够入乡随俗,随手借用了。
    秃发勃野等都一副赞同的神色。
    秃发勃野佩服地说道:“将军对铁弗匈奴的评议甚是。”不知为何,他突然想起了且渠元光,心道,“元光那蠢猴子,不也是这样么?‘识时务者为俊杰,通机变者为英豪’。从学阴师多年,唐人典籍里的灼灼言句,他半点也没学到!”
    莘迩不了解这段历史,却是不知,原本的时空中,“天命”还是给了铁弗匈奴一点的,后来建立“夏”国的赫连勃勃,就是铁弗匈奴人。比照这个时空铁弗匈奴部大的传承次序,赫连勃勃的父亲刘卫辰,大致就相当於现下的朔方占据者赵宴荔。
    秃发勃野亲自带人给莘迩搭好了住帐,夜色已晚,莘迩入帐休憩。
    从军带的帐篷不多,大部分的兵卒只能露天睡觉。
    莘迩原本想着与兵卒同甘共苦,但羊髦等人以他“身为主将”为由,坚决请求他在帐中休息。
    羊髦等人说的有理,这一次远袭,已经很危险了,作为主将的莘迩要再感个冒、发个烧,没有精神指挥作战,那这场仗就不用打了。因此,莘迩接受了他们的谏言。
    当晚,如前几夜相同,秃发勃野、向逵、魏述三营环绕莘迩的主帐,三人轮番宿卫至晓。
    第二天一早,三军开拔。
    在元光等找到的泉眼处取够了备用的水,行到下午,前边斥候来报:离温池已经不远。
    经温池北上二百里,便是莘迩此战的头个目标,秦时的河套故城三封县。
    羊髦的两条计策,需要提前准备,以候投入使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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