麴爽问道:“为何不可?”
    唐艾说道:“此必蒲獾孙诱敌之计!”
    “这话怎么说?”
    唐艾答道:“首先,平阳、河东失陷,是从蒲獾孙部的兵卒处闻知的,真假存疑。
    “其次,纵是此讯属实,我三万大军至此,虏秦就不怕我趁机东略么?要知,天水一下,顺渭东流,几无阻碍,至咸阳,可是仅有六百余里!孟朗人杰,怎么会为了东南安危而就放弃西北,施出此等顾此失彼的昏招?为防我军,蒲獾孙部,蒲茂和孟朗是绝对不会随便调走的。
    “是以我说,这一定是蒲獾孙,不,……很有可能是孟朗的诱敌之计!”
    麴爽的司马郭道庆身量很高,近有八尺,又瘦又黑,早年他有过为军假校尉的经历,手底下带过兵,上过战场的,此时坐在榻上,腰杆挺直。他偏头想了想,眨着眼说道:“有道理!”
    田居反驳说道:“蒲獾孙部只有四千多的兵马,我军与麴护军部,近三万五千精卒,岂有以四千兵而诱三万五千精锐的?何来诱敌之计!”
    郭道庆低下头,小作斟酌,眨着眼说道:“有道理!”
    唐艾冷静地分析说道:“蒲獾孙部尽管兵马不到五千,但此计若是孟朗所设,则天水、略阳、南安三郡之兵民却不可忽视!此三郡的驻兵合计约七八千人,并此三郡久为戎人聚居,稍作征发,又可得能战士不下两万人。
    “诚如田长史所言,蒲獾孙这几天的举动,的确像是在故布疑阵。问题是,如果他的这个故布疑阵,不是为了撤兵,而是为了设伏诱我军中计呢?彼若设伏,我兵虽略众,亦将败也!”
    郭道庆仰脸寻思,眨着眼说道:“有道理!”
    麴爽问道:“如此,就看着蒲獾孙部逃走么?万一他是真的撤兵,而非设伏呢?”
    郭道庆说道:“是啊,万一他要非撤兵,而是设伏呢?就看着他逃走么?”
    唐艾回答说道:“辅国将军近著了一篇雄文,名曰《矛盾论》,不知君等可有观阅?”
    麴爽不知唐艾为何突然提起此事,皱眉说道:“有所闻听,尚未拜读。”
    当下的清谈,实际上是哲学层面的讨论,所谓“玄学”,即主要是“入世哲学”的儒,又叫“名教”,与“出世哲学”的道,又称“自然”,此两家思想深层融合的产物。
    从前代成朝起,到本朝的当下,随着政局的变化,玄学为政治服务,共经过了三个发展时期,形成了三大派别。三大派别分是最早的“名教出於自然”,其后的“越名教而任自然”,认为名教与自然是对立的,应以自然为宗,最后的“名教即自然”,把自然与名教捏合到了一处。
    不管这三个派别的主张有何不同,归根结底,搞的都是哲学论辩。
    莘迩在发现了这一点后,灵机一动,既是为了博取更大的“实名”,——毕竟,他此前的那些名声,都是靠“行为”而获得的,与实打实的学术创造没有半点关系,在饱学的宿儒、风流的名士眼中看来,只能算是“虚名”;也是为了改变一下这种已经延续百余年的“不切实际”的清谈风气,由是,他便於空暇之时,用了整整大半年的时间,搜肠刮肚,把还记得的前世上学时学到的知识,整理出来,写了一篇文章,借用了那篇真正雄文的名字,作为此文的名字,就是《矛盾论》。
    与玄学三派的思想相比,莘迩的这篇文章,与它们有相类之处。
    一则,也是为现实的政治服务的。
    二来,表面上看,也是对道、儒两家的融合,理论的根基也是道家与儒家。
    “矛盾”运用的是辩证法,朴素辩证法的运用在《老子》一书中随处可见,甚至文章名“矛盾”二字,其典故之来源就是出自“归本於黄老”的韩非子之手。
    讲的是如何利用“矛盾”来处理现实的问题,这又贴合儒家的入世。
    但细细读来的话,却又与玄学三派的思想不同,似是独出机杼。
    也确实不同。
    玄学三派的东西,是形而上的,认为发展是减少和增加,是重复;《矛盾论》的理论基础是辩证法,精髓在“发展是对立的统一”,要认识到“内因和外因”。
    何止独出机杼,这根本是两种完全迥异的世界观。
    此文一出,莘迩先拿与羊髦、羊馥、唐艾、黄荣、张龟等亲近的士人观看,这几个人都是有积极入世思想的,看罢之后,对“主要矛盾”、“次要矛盾”、“矛盾的转化”、“共性个性”、“绝对相对”等等的分析,无不惊赞,皆认为这篇文章将会对处理现实问题有极重要的意义。
    麴爽没有看到这篇文章也不奇怪,那是因为他对玄学兴趣不大,但虽兴趣不大,却也对莘迩此文有所闻听,而莘迩的此文才放出去了不到半个月,由此亦可见此文现下在谷阴之影响了。
    郭道庆读过莘迩此文,摇头晃脑地说道:“辅国将军的此著,确然可称雄文,讲得很有道理!”
    唐艾忍不住了,瞄了郭道庆一眼,心道:“尝闻麴中尉司马郭道庆,号为‘郭道理’。这些日行军途中,我少与他见面,即便相见,也少有言语,还当传闻有虚。於今再看,丝毫不假!”
    郭道庆家世敬道家,他深得“谦退”二字的“真谛”,不像田居那般气傲,日常奉行与人为善的“道理”,见唐艾注目於他,展开笑脸,还了个灿烂的笑容。
    唐艾扭回脸,对麴爽说道:“‘矛盾’者,意涵两重,矛锐与盾坚,两者是对立的,一也,无矛便无盾,两者是依赖的,二也;辅国将军将之引申为对立两物间相依赖而又相排斥之深意。”
    麴爽眉头深蹙,问道:“什么玩意儿?”
    唐艾放弃了从理论上给他解释何为“矛盾”,转为举例,指了指坐在他下首的田居,说道:“前天,田长史占我坐榻,我不让他占,这就是矛盾。”
    田居怒目说道:“你说什么!”
    麴爽点头说道:“你说这个啊,那我明白了。”
    唐艾说道:“矛盾又可分为主次、内外,比如田长史与我争坐,就是我军内部的小小矛盾,此乃次要之矛盾;我军与冉兴的矛盾,是外部的矛盾,是主要之矛盾。”
    麴爽琢磨了片刻,觉得这种说法很新颖,也很有道理,心道:“莘幼著的此文,待打过此仗,我不妨寻来看看。”说道,“然后呢?”
    “总之,辅国将军在此篇文中,专用了一部分,发明和阐述矛盾的主次、内外关系。放到今下来讲,我军与冉兴和蒲獾孙都是外部矛盾,但冉兴是主要矛盾,蒲獾孙部,次要矛盾罢了。不可为了次要,而丢弃主要。因是,就算蒲獾孙部是真的撤兵,就放由他逃走又有何要紧?”
    主次矛盾的威力在於,把这个武器拿出来以后,一切复杂的局面就都会被剖析得有条有理,明明白白,让糊涂的头脑清晰,让能辩的无可争辩。
    唐艾的此话说了,帐中的诸人,俱皆信服,连带田居亦无话可说了。
    唐艾又道:“而如果蒲獾孙不是撤兵,是被我料中,果然用计设伏,……中尉,这说明什么?”
    麴爽问道:“说明什么?”
    “说明无论‘平阳、河东失陷’的消息是真是假,至少有一点我军已经可以确定了,那就是虏秦在东南的战事相当吃紧!蒲茂和孟朗抽不出手来援助冉兴、陇西。故是不得不采用诈计,奢图以此重挫我军。”唐艾从坐榻下来,剑眉星目,长袖飘飘,他举扇下挥,说道,“中尉,短期以观,我军后顾已然无忧!明日一早,我军便可卷袭南下,大举攻兴!”
    麴爽不由被唐艾的风姿吸引,落目於他的身上,心道:“唐千里矜才使气,不为士流所爱,然此人确有高才。田长贤,吾乡之秀士也,较与千里,小巫见大巫,神气尽矣!”
    一个激动的声音响起,是郭道庆,他拍案叫道:“有道理!”
    次日一早。
    麴爽尽起部曲,留下麴球屯驻,三军南下,以麴章为左路,麴凛为右路,自统主力中军,用悍将卫彭、田明宝为先锋,戎人酋率彭利念、北宫初、马至等为散骑,秃发勃野及他其余的帐下诸将等各引本部共从左右,长驱入冉兴,发动起了猛烈的攻势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一番小小的斗智,以蒲獾孙用计失败告终。
    前有麴球部严阵以待,蒲獾孙眼睁睁看着麴爽领兵南进,不敢出战,无奈只得传书朝中。
    蒲茂接到蒲獾孙的上书,召孟朗来见。
    “麴爽没有中计,径自南取兴地了!孟师,可有对策?”
    孟朗镇定自若,飞快地浏览看完蒲獾孙的上书内容,把上书还给蒲茂,笑道:“麴爽性躁好功名,却不意亦稍有智,居然未中我计。不过,这也没甚大不了的。大王无须担忧。”
    “哦?”
    孟朗说道:“冉兴杨氏占山为守,一夫当关,十天半月的,臣料麴爽难有进展。
    “而姚国堕臣计,以为蒲英真的反乱,已经兵渡汾水。大王可以下旨,令晋公与苟将军领兵进击了!后有汾水,前有我蓄锐之卒,多则半月,早则七八天,姚国必亡!
    “败了姚国之后,我军以大胜之威,速赴陇西,救冉兴、破麴爽,易如拾芥!”
    蒲茂喜道:“孟师真今世之管、乐也!孤有孟师,万事无忧!”
    当下,蒲茂传旨东南前线,命令候敌深入、以逸待劳多时的晋公蒲洛孤、苟雄两人引部进击。
    令旨传到。
    蒲洛孤、苟雄即整兵出营,金鼓喧天,声势浩大地直向数十里外的姚国部营垒杀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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