跟着张韶来打朔方的这些定西将校,背景各不相同。
    如那高延曹,是王都禁军太马营的猛将,定西之宿将;李亮、安崇是莘迩帐下的部将,刚在秦州一战中冒出头来;邴播是麴球的故将;赵染干、赵兴是降将,同时也可算是莘迩的部下。
    诸将的族属、信仰也不相同。
    高延曹、李亮、邴播是唐人,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;安崇是西域粟特人,信奉祆教;赵染干、赵兴是铁弗匈奴人,兄弟两个信的是本族的认为万物有灵的萨满巫教,兼偏向信仰佛教。
    但这些将校於不同点之外,亦有相同处,便是俱皆骁勇,都乃是定西而今军中的一流战将。
    来源杂,族属杂,信仰杂,而偏偏又悉为武勇之士,换言之,不仅高延曹骄横,其余的诸将,多多少少,也难免会有桀骜之态,这要换个别的人来做他们的主将,很有可能会连军令都无法贯彻下去,但莘迩甚有识人之明,选了张韶来做此次攻打朔方的主将,凭着张韶说他是“宽容退让”也好,说他是“八面玲珑”也好的治军风格,却是把这些将校顺利地捏揉在了一起。
    当然,张韶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,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缘故,即是莘迩现下在定西国内的威望,如日中升,在定西军中的威望因其之数次大胜,更是已超过麴爽,无人可比,张韶是莘迩亲任的此战之主将,那么高延曹等即使与他原先不熟,对他自也会是先天的带上几分尊重。
    因此,尽管部队中不同营头的兵卒,偶尔会出现彼此争吵、互相打架等事,至少放到高延曹等这些各营将校的此一层面上,大家伙见面时的气氛,还是颇为和睦的。
    诸将应召,络绎来到张韶的住帐。
    张韶很客气,每来一人,他都会亲自迎接,就是李亮、安崇这两个军职稍低的,他也没有拿大,一样的笑脸相迎。
    等到诸人到齐,按照官职的尊卑、年齿的老少,各自落座,张韶也坐入到了主位。
    他笑容满面地环顾了一圈众将,目光特别在张龟、杨贺之这两个很得莘迩信用的文士处停了一停,再次点头示意,然后这才开口,与诸人说道:“从谷阴出发,咱们行程六百余里,总算是穿越了漠海,到了贺兰山下,君等都辛苦了!接下来,咱们就要顺贺兰山北上,寻找合适的地方渡河东进,正式展开对朔方的攻伐了!今晚请君等来,不为别的事,只为一事,便是将入敌域,不可无先头探路、逢山开道的部队,……君等谁人愿意担此重任?”
    高延曹的部下皆是重装甲骑,是不合适担此探路之任的,而且他对这等任务,实也是不屑为之,听了张韶这话,他像没事儿人似的,大马金刀地坐於胡坐上,把视线随之张韶的目光,也投向了诸将,左顾右盼,见诸将一时无人应声,就说道:“将军,末将有个人选推荐。”
    张韶问道:“谁人?”
    “西海侯兄弟是朔方的土著,他两人在朔方,地形熟,人头也熟,探路此任,非他二人莫属。”
    张韶连连点头,说道:“高将军言之有理。”便看向赵染干、赵兴兄弟,问道,“西海侯、临戎侯,可愿受此重任?”笑道,“亦不需君兄弟共去探路,一人就行了!”
    临戎,是前代秦朝时朔方郡辖下的诸县之一,现在处於一个半荒废的状态。
    一个是为了表示此战打下朔方的决心,再一个也是表示对赵兴的重视,遂於张韶领兵出都之前,莘迩上表朝中,封了赵兴临戎县侯此爵。
    眼前帐中这么多的定西勇将,要说起来,单论爵位的话,倒是赵染干、赵兴这两个铁弗匈奴的降人最高,包括张韶在内,余下之人,莫说县侯,就是乡侯、亭侯也尚无有一人受封的。
    赵兴迟疑未语。
    赵染干挺身而起,大声说道:“末将正欲请命,还没来得及说,愿为将军先锋,渡河探路!”
    张韶大喜,说道:“好,好!”顾与诸将,欣慰说道,“西海侯愿先行探路,咱们就能大胆地渡河进军了!”起身到赵染干身前,握住他的手,殷勤地嘱咐说道,“我军步骑七八千人,连带战马、骆驼、辎重,声势不小,之前在漠中固能隐匿行迹,但到了朔方郡附近后,必就无法潜藏行踪了,朔方的虏秦守将苟雄今虽不在郡中,然闻其留下守境的是啖高,此将也算是虏秦的一员悍将了,君侯为我大军先锋,渡河以后,务要小心,遇虏邀战,不可浪战也。”
    赵染干忿忿地说道:“只恨苟雄不在朔方,使我不能一报前仇!”从张韶那柔软暖和的手中,把自己粗糙的手挣出来,拱拳行礼,说道,“将军且请放心,末将一定不会大意轻忽的!”
    两年前孟朗、苟雄攻朔方,赵染干败於苟雄之手,并在战败后被苟雄肆意侮辱,导致他在铁弗匈奴中的“威名”顿为之落,此事他铭刻在心,从不曾忘,对苟雄恨之入骨,久思雪恨。
    “好呀,好呀。”张韶扭过脸,询问张龟、杨贺之,说道:“就请西海侯率其本部为先锋渡河,两位参军以为可否?”
    谘议参军,是莘迩临时给张龟、杨贺之挂的文职军衔。
    张龟颔首说道:“高将军说的不错,西海侯熟悉朔方的风土、人情,担此重任,正是合宜。”
    杨贺之没有说话,默认了张韶的这个任命。
    於是,当晚定下,明天一早,赵染干就率他带来参与此战的本部胡骑七百余人,先头出发,到朔方西边的黄河岸边找寻合适的渡口,首先渡河,并於渡河后,一边继续深入探路,摸查具体的敌情,一边分兵把守住对岸,接应主力过河。
    此事议妥,不管是先发,还是后进,明天各部都要一早拔营,张韶雷厉风行,便没有再做磨蹭,就亲送诸将出帐。
    趁诸将辞别的空儿,张龟拉住高延曹,把他拽到了一边,低声说道:“今天你部中的一个骑士,与将军本部的一个军吏因为抢水,起了斗殴,此事你知么?”
    高延曹说道:“知道了啊。”
    “那你还不代你的那个骑士,向将军道个歉么?”
    高延曹一脸的莫名其妙,说道:“为何道歉?”
    “你那骑士不仅抢水,还侮辱将军部下的那个军吏,说他人不如马,实是欺人过甚!”
    高延曹不以为然,说道:“你说这个啊,参军,我那军吏说的是实话罢了,何来欺人过甚?我部中的战马,无不是精挑出来的好马,日常抚养,所食所用,一马所耗,能抵数户小民之用,金贵得很,说那步吏不如我马,没有错啊!再则说了,来日攻打朔方,陷阵掣旗,靠的不还得是我太马甲骑么?只靠那些步卒,……”高延曹斜眼看张龟,问道,“参军,你觉得成么?”
    高延曹几次从莘迩出征,与莘迩手下得用的部将、谋士都很熟,虽不曾与张龟共过事,但在谷阴去莘迩家拜访时,与张龟却也见过好些次面了,张龟与他的关系还算不错,故此这时才会拿良言说他。可听了他的这番回答,张龟一时竟无话可对,呼他的小名,说道:“螭虎,你这……”
    高延曹举目望天,复东眺贺兰山,又去看西边的漠海,摸了摸胡子,说道:“参军,值此良宵,我军连日跋涉,终出沙漠,驻营於此山角佳地,你瞧那座山峰,像不像个酒壶?这片大漠,似不似一片黄羊肉?吾忽诗兴大发,欲作诗一首,待回到谷阴,呈给征虏将军鉴赏。你不要误我的雅兴了,若是使我不得好句,我可要找你麻烦的!”扬长而去。
    张龟无可奈何,只好作休。
    张韶驻足帐门口,只当未见张龟与高延曹的窃窃私语,直到目送诸人远去,乃方回入帐中。
    张龟、杨贺之两人没走,跟着还帐。
    帐中烛火通明,三人继续商议底下的行军、战斗诸事。
    却那高延曹自称忽发诗兴,倒非是因不想再听张龟絮叨的推脱之言,只见那明亮的月光洒下,举首前观,是巍峨黝黑的贺兰山,草木清香扑鼻,回顾身后,是延伸无尽的黄沙翰海,干燥之气盈满,处於这高山、平漠间的营区,就好似处於明暗、水火之间,的确给人以奇异之感。
    高延曹回去本帐,能就此写出一首什么诗来,无须多讲。
    且说赵染干、赵兴兄弟两个,各有部曲,他两人部队的驻地相邻,两人因结伴而归。
    先到了赵染干的营区,赵染干正要入内,赵兴说道:“阿兄且慢。”
    赵染干止住脚步,问道:“什么事?”
    “刚才帐中,阿兄怎么就接受了渡河先锋的任务呢?”
    赵染干蹙眉说道:“张将军是咱们此战的主将,主将有令,岂能不遵?你这一问是什么意思?”
    赵兴凑近赵染干,说道:“阿兄,自蒲茂发兵侵我朔方以今,咱们铁弗匈奴先是大败於孟朗、苟雄,部民折损不少,随后阿父起事不成,咱们的部民又被吕明、季和屠戮甚众,继而,虏秦与定西争夺秦州的连番大战,我又被迫率部从战,被那孟朗借刀杀人,损失亦重,时至於今,咱们铁弗匈奴早不复昔日的盛况,咱俩手下的各部民口合到一起,尚不到万人,堪战者不过三两千骑而已!……阿兄,我看此次攻打朔方,必会是一场恶战,就算咱们跟从主力进斗,伤亡也不会小,阿兄却如何又应下了先锋之任?万一孤军落单,被那啖高……”
    “你不要说了!”
    “阿兄?”
    赵染干叫赵兴的小字,说道:“勃勃,阿父死了,我是你兄长,咱们铁弗匈奴的事,自是我说了算。我应下此任,当然有我的考虑。怎么?蒲茂给你了个铁弗大率的伪号,莫不成你就真把你自己当成是咱们铁弗的大率了么?别忘了,你现在的主人是定西的大王!不是蒲茂!更别忘了,我是你的兄长,有我在一日,就轮不到你对咱部中的事务指手画脚!”
    赵兴说道:“阿兄,我断无此意!”
    赵染干往自己的营区内走了两步,停下来,转头冷笑着,又与赵兴说道:“这次做渡河先锋的是我,不是你。你要想成为咱们铁弗真的大率,就盼着你能一语成谶,我果然被啖高击败,身死疆场罢!”顿了下,又说道,“只怕便是我死了,这大率你也做不成!咱们的幼弟孤塗可是在拓跋部的!那个奴生子阿利罗亦深得大王和征虏将军的厚爱!”
    赵兴看着赵染干回去,站在月下的原地,半晌没动。
    跟从他去参加军议,但资格不够进帐,因在帐外等候,这时则侍从他回营的金素弗、叱奴侯两人,你看我一眼,我看你一眼,都是忐忑不安。
    金素弗说道:“君侯?”
    赵兴好像回过神来似的,叹了口气,按剑说道:“我说为何我投附定西,与阿兄重聚以后,阿兄对我一直都是没有好脸色,原来他是怕我夺铁弗大率之位!
    “这真是……,真是……。我铁弗今所存之能战者,只有两三千骑,值此北地纷争、烈士用武之际,我是不愿咱们仅存的这点实力再被无谓地消耗掉,所以才劝谏阿兄的啊!又岂是为了争大率之位?唉,清者自清。他既这样想,我解释也无用,随他猜疑去吧!”
    金素弗、叱奴侯是赵兴的心腹,素知赵兴虽然年轻,今年也才二十来岁,然而心志却高,念念不忘他们铁弗匈奴过去称霸朔方,与鲜卑拓跋部、氐秦及柔然诸部抗衡的荣光,一个如今只剩下两三千能战之卒的部落大率之虚名,还真是不会被他看在眼里,倒相信他说的这话是实话。
    赵兴带着两人往本营行去。
    金素弗见他如怀忧心,问道:“君侯,仍在担心西海侯么?”
    赵兴摇了摇头。
    “那君侯是在想什么?”
    “我觉得张将军有事在瞒着咱们。”
    “有事瞒着咱们?”
    清朗的夜空下,赵兴顾首张韶帐篷的方向,语带疑虑,说道:“你们说,张、杨两位参军为什么没有与咱们一起回帐?他两人留在了张将军帐中,会是在与张将军商议什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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