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阿瓜!”
    “太后。”
    想起了殿内没有外人,只有梵境、满愿这两个贴身宫女,且此二宫女还立在丹墀上的王座后,左氏朝外抽出了小半的手停了下来,预先没有准备的吃惊,旋即被羞涩取代,便在她额头精心修饰的花黄妆容下,莘迩分明看到,她如水的眼波里竟仿如隐含渴盼已久的喜悦,然到底害羞,她又不由地垂下螓首,不敢与莘迩对视,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,越发显得楚楚动人。
    “太后!”
    “阿瓜……,你这是做什么?”
    握住左氏手这个行为,完全是莘迩的情不由己,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,这时缓过神来,左手柔弱无骨的纤指在手,他胸口如擂,口干舌燥,结结巴巴地说道:“臣、臣……”
    “你,你怎样?”
    “臣、臣……,臣想奏禀太后……”
    “奏禀我什么?”
    “……,太后,祁连郡冻伤的马都已经被拔若能治好了。”
    左氏抬起了头,看到莘迩的窘状,嘴角不觉露出了笑容,她说道:“阿瓜,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么?”几句对话过去,她的情绪却竟是比莘迩调整得还快。
    “臣,……臣一日不见太后,就如隔三秋!”
    “阿瓜,我、我也……”
    便在这时,殿外的宦官禀道:“启禀太后,大王求见。”
    就像触了电,莘迩与左氏的手顿时分开。莘迩慌忙地朝边上退去,退得太急,差点踩住衣袍。他站稳未久,一个身量已成的少年,穿着王者的衣冠,腰围金带,手按剑柄,阔步步入殿中。
    这少年眉目英挺,身姿矫健,唇上长了一层淡淡的茸须,可不就是令狐乐!
    在其身侧,两个与他年岁相仿的侍官相从,其一是唐人,乃陈荪的从子,名叫陈不才,另一个剪发齐眉,脑袋扁扁,碧眼高鼻,是个龟兹人,便即白黎。
    莘迩撩衣下拜,尽量把声音放慢,说道:“臣莘迩拜见大王。”
    “征虏将军也在啊。”
    “臣新得邺县方面的一道军报,特来禀与太后。”
    “什么军报?”
    “蒲茂……”
    左氏插口,责备地说道:“大王,还不请征虏起身?”
    “是,母后。将军请起。母后,你不舒服么?”
    左氏说道:“没有。”
    “那我怎么听你的声音有些发颤?脸也红彤彤的。不会是天冷受寒了吧?”
    左氏掩饰地说道:“许是殿内太热了。”
    莘迩打断了他母子俩的对话,说道:“谢大王。”起将身,像是担心令狐乐继续追问左氏,马上接着说道,“蒲茂攻陷了邺县,慕容瞻为其所擒。”
    令狐乐的注意力果然一下被吸引住了,说道:“邺县被氐奴打下了?”
    莘迩答道:“是,大王。”
    “那明年咱们的秦州那边,是不是要打大仗了?”
    莘迩说道:“大王英明远见,只怕是的。”
    令狐乐闻言,不惧反喜,搓着手在莘迩前头转了几圈,止下步,跃跃欲试地说道:“这几年凡有征战,国家皆劳征虏,将军,孤今年十六,明年就十七了,秦州此战,孤替你打,如何?”
    “大王此话,折煞臣,哪里有为君者替臣子打仗的?只有做臣子的,为君上肝脑涂地!”
    “将军这是不欲孤去秦州打此仗了?”
    莘迩满脸的诚惶诚恐,说道:“谚云: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。市井、乡野的黔首小民,尚且如此,况乎大王?临敌交锋,刀枪无眼,大王万金之躯,以臣愚见,实不宜冒受此险。”
    “说来说去,你就是不准孤嘛!”
    莘迩重新拜倒,说道:“臣岂敢不准大王!大王此话,臣不敢闻!”
    “母后,你说,秦州此战,我去打,好不好?”
    左氏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,她先对莘迩说道:“将军,你快请起来。”等莘迩起来,才接住令狐乐的问话,说道,“大王,打仗可不是那么好打的!大王年纪还小,此前也没有经历过战阵,而秦州此战,干系重大,往重里说,将会关系到我定西的存亡,这场仗啊,还是托付给征虏,大王就不要去了。”
    “打仗有何难么?无非排兵布阵。宫中的那些兵书,我都早已读熟,母后,你也看见了,我隔三差五的,就按兵书所教,操练不才、白黎他们,……征虏,你不也说孤操练得很好么?”
    莘迩应道:“是,大王天纵之才,非臣能比。”
    左氏蹙眉,说道:“大王,你的那点子操练,只是小孩子家家的玩乐,怎能与真刀实枪的打仗相比?”
    “母后,我不是小孩子了!”
    一个变声期的公鸭嗓子不合时宜地响起,操着带有异国口音的唐话说道:“是呀,太后,……”
    莘迩、左氏不约而同,都把目光投向了说话此人的脸上,说话这人正是白黎。
    莘迩不等他说完,面沉如水,说道:“这里有你一个小奴说话的份么?”
    白黎转目看莘迩,莘迩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,这句话像是训斥,但单从话音来听,却似乎没有怒意,他自恃得令狐乐的宠爱,便不以为意,说道:“将军……”
    莘迩问引令狐乐等进来的那个宦官,说道:“奴婢之属,於君前无诏可而言,此何罪也?”
    那宦官呆了呆,看向左氏,左氏没有说话,他就答道:“君前无礼,此大不敬罪。”
    “该当何处?”
    “坐斩。”
    莘迩冲左氏、令狐乐行礼,正色说道:“四时宫是议国事的场所,白黎,奴也,本就不该登入此殿,君上无诏可而复敢妄言,臣请太后、大王依律斩之,以明君威不可犯也!”
    令狐乐大惊失色,说道:“将军?母后!”
    左氏犹豫说道:“将军,白黎是龟兹王的从子,其虽不敬,若就斩了?”
    “什么龟兹王?白纯,大王的阶下囚耳!白黎,亦大王之俘囚。俘囚、奴婢,却敢不敬於君前,太后,如不斩之,何以重大王之威?何以重太后之尊?”
    左氏想想,是这么个道理,尽管不忍白黎的性命就这么交代,还是点头说道:“将军说的是。”
    令狐乐“母后,不能杀”的惊慌叫喊中,那宦官得了左氏的许可,唤进来两个殿外的卫士,把吓成一滩烂泥的白黎拖了出去。自是不能在宫中杀人,那宦官与卫士把之带到了宫外的诏狱内,传下左氏的懿旨,由诏狱的狱卒行刑,随后那宦官赶回复命。这些不必多说。
    却说殿中,白黎被拖出去后,莘迩再次向令狐乐行礼,温声说道:“大王,你还记得臣几年前出征西域回来的时候么?臣为大王尽破西域诸国,为大王带回了白纯、白黎等数百西域诸国的王侯、权贵,大王观献俘礼於城楼,那些所谓的王侯、贵戚就像是羊群一般,匍匐於大王的脚下,谷阴五城的百姓观者如堵,当其之时,五城呼大王万岁的声音响彻云霄。
    “大王,你还记得么?”
    “……孤记得。”
    “大王,这就是为君者的威严啊!”
    “这就是为君者的威严?”
    莘迩说道:“大王,北地丧乱百年,於今之时,我定西以东,触目尽胡,神州中原,满地膻腥,此非但是我定西需上下一心,御敌守境之时,也是英雄奋武,求图光复中原之日!大王英武绝伦,今年齿虽少,然已有志征伐,臣敢断言,等大王亲政之后,必可成雄武之君!
    “臣才疏能浅,不过是为大王灭了几个西域的小国,待至来日,如大王不嫌臣愚陋,臣请为大王马前驱,为大王披肝沥胆,决死敌前,蒲秦、慕容氏、贺浑邪,何足大王灭之!到了那个时候,大王君临北国,收复我华夏故土,还我华夏衣冠,士杰影从,百姓归心,那个威风,又岂然是数年前臣献俘与大王之时可以比的!”
    “……是么?将军。”
    “臣有一物献给大王。”
    “何物?”
    “中台兵部新制成了一副海内堪舆图,臣明日就呈献大王。大王,那图中以红为底色者,是现为我大唐所有的地方,以白为底色者,俱为我华夏之故土,而现为诸胡所据的地方。大王,敢问大王,知道臣的志愿么?”
    “将军何志?”
    莘迩慷慨激昂,大声地说道:“臣之志,就是把图中白为底色之地,一点点、一点点,把它们全都抹红!把这些咱们华夏先人、把这些咱们祖宗的所居之地,全都光复!把这些地方的我华夏生民,全都救出水火,给他们再造一个朗朗乾坤!”莘迩这话是他的真心话,说到动情处,他第三次的下拜在地,——这一次是他主动的,他说道,“大王,此便是臣之志!”他问令狐乐,说道,“大王,臣的志愿,大王知道了么?”
    “将军此志,壮哉!孤知道了。”
    “大王,你真的知道了么?”
    “……知道了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行出宫去,在王益富卑躬屈膝的陪从下,过了宫渠,莘迩上到车中。
    临离开之前,莘迩掀开车帘,向巍峨的四时宫城又望了一眼。
    王益富说道:“莘公,有什么吩咐么?”
    “调你服侍大王的令旨不日就下,你好生当差。”
    “是。”
    莘迩对王益富其实没有什么吩咐,但他心中却有所思。
    他望着四时宫,想道:“乐儿真的知道我的志向,明白我的意思了么?”
    车帘放下,车厢中变得幽暗。牛车碾着积雪,依然吱吱呀呀的,回莘公府去了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几天后,迁王益富为宦丞,掌领令狐乐宫中宦官的旨意下到,王益富欢欢喜喜地上任不提。
    又数日后,高充出使归来。
    与秃发勃野一般,高充也是刚到谷阴,就马不停蹄地到莘公府,晋见莘迩。
    莘迩亦如对待勃野,在堂门口相迎,把住他的手,携他入堂。
    高充试图挣开莘迩,想要下拜行礼,莘迩笑着把他拉到榻前,叫他坐下,说道:“君长,你是我的故吏,今又为国出使,不管从你我情谊,还是从你的为国不辞辛劳来讲,都不必多礼。”
    “明公厚爱,充惭愧。”
    莘迩回到己榻坐下,笑道:“我已接到你提前送来的禀报,你此次出使,代表我定西成功地与桓荆州达成约定,蒲秦如犯我秦州,桓荆州就发蜀中兵助我,这是大功一件,你惭愧什么?”
    “充能为国与桓荆州定下此约,非充之功,实是赖明公之威德也。”
    “哦?赖我威德?君长,你这叫什么话?”
    高充原本相貌白洁,是个仪表风流的士人外表,连着出使了几趟,现在搞得又黑又瘦,直如莘迩帐下一兵,然而精神头不错,他说道:“明公有所不知。充与桓荆州定约成后,还陇之时,习山图送充於道,他私与充言,桓荆州这次肯与我定西结定此约,不仅是为了不使秦州王土再陷氐胡,亦是因敬重明公的威德,期望明公能够牵制住秦虏的精锐,以助他收复洛阳。”
    雉县,已经被桓蒙打下,抢攻雉县的秦兵,也被他击退了,但是一来天气越来越冷,二来,邺县亦已归秦,是以他没有紧随着就进兵洛阳,目前屯兵於雉、宛。
    莘迩略作忖思,便就明白了习山图这个明明对自己没多少好感的人,为何会对高充说这些私底话的缘故,摸着短髭,笑道:“君长,习山图给你说的这些话,料是出自桓荆州的授意吧。”
    “明公英明,充也是这么认为的。”
    “这么说来,邺县虽然已为蒲茂所破,桓荆州却还有意攻打洛阳啊。”
    “明公,习山图对充言道,桓荆州帐外值宿的亲兵,屡於深夜,闻其帐中呼‘洛都’!”
    莘迩闻言,由衷赞佩,说道:“桓荆州矢志不忘,北复洛都,可慷可慨!”
    “是啊,明公。习山图说,桓荆州醉后,尝与亲近属僚言说,神州不复,愧为人臣!又说,天下之大,虽英俊千万,然将来可光复神州者,唯他与明公二人也。”
    “桓荆州太高看我了!”
    “明公在我定西,自秉政以今,往观明公行止,无不公而忘私,往观明公历政,无不是为了富国强兵,明公所以如此为者,充知之,正是为了光复中原。充以为,桓荆州与明公虽相见仅有一面,知明公者,却桓荆州也,充亦以为,神州若果可得光复,必明公不能!”
    高充面色严整,言辞恳挚,莘迩看了他两看,不知为何,心头浮起了一点欣慰之感,笑了笑,没有再说这个话题,转而说道:“你与桓荆州定下约定,这是头等的大功,我会上奏太后、大王,为请功的。君长,我且问你,你在南阳,听说殷扬州那里的情况了么?”
    “听到了一些。”
    “徐州离我陇州太远,殷扬州那里的近况我尚未闻,其部在徐州的进展如何?”
    “具体的战况,充也不是很清楚,只返程前,听闻殷扬州还没有把下邳全郡打下。”
    “到你回来时还没有打下下邳?”
    “是啊,明公。”
    莘迩沉吟说道:“打彭城的蒲秦军已撤,他却连下邳还没打下,这般看来,他要是不及早撤军,一场败仗将是难免的了。”
    “桓荆州也是这样判断。”
    正如莘迩向左氏分析的,殷荡如果在徐州吃了败仗,很有可能影响到桓蒙会不会帮定西协防秦州,尽管高充与桓蒙结下了约定,也尽管从高充这里,知道了桓蒙对洛阳念念在兹,一心想要收复洛阳,可这只是现在的情况,等到明年,等到蒲秦大举进攻秦州之时,情况会不会出现变化?莘迩拿捏不准。而若没有了桓蒙的帮助,只靠定西来守秦州,压力就会极大。
    莘迩思忖多时,展开衣袖,轻轻一挥,说道:“罢了!殷扬州吃不吃败仗,咱们做不了主;桓荆州会否变卦,咱们也做不了主。君长,这回劳你出使,你也成功地与桓荆州结下了约定,该做的、能做的,可以说,咱们已经都做了!归根结底,秦州能否守住,还是八个字。”
    “敢问明公,哪八个字?”
    “自己动手,丰衣足食!”
    高充低声重复了两遍这八个字,体会到了其中的含义,说道:“明公所言甚是!”
    “你回来时,路经秦州,见千里了么?”
    “见了,千里还请充吃了顿酒。”听莘迩提起唐艾,高充想起了一事,说道,“明公,充在秦州,风闻了一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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