莘迩无语的缘故,不言自明。
    想那麴爽援兵将至首阳的消息,才是两天前传到他军中,而获悉这个消息后,莘迩便立即做出了“以身作饵”,先与麴爽部会合首阳的决定,并当时就率部出发,却如何能够想到,他尚在疾驰行军的路上,离首阳还有一两百里的路程,而麴爽部先锋田居已败?
    麴令孙紧皱眉头,在旁说道:“明公,真是没有想到,田刺史败得这么快,而且还是全军覆没,他本人不知下落!……明公,这可如何是好?首阳已被秦虏拿下,我军还去么?”
    莘迩回过神来,下达命令,说道:“叫部队暂时停下前进,就地隐蔽休整。”
    麴令孙接令,把莘迩的这道军令传下。
    莘迩又令道:“请勃勃、罗虎、朱延祖诸君来见。”
    麴令孙接令,再把莘迩的这道军令也传下。
    赵兴、罗荡、朱延祖等将现分别在行军队列的各段,大约等了小半个时辰,诸将络绎到齐。
    莘迩早已下了马,正垂腿坐在胡坐上,拿着个树枝,在地上划着什么。
    罗荡是最后一个到的。
    到至坐於胡坐上的莘迩近处,他往地上瞧了一眼,见独独莘迩坐前的那一小块地面上的杂草被清除掉了,莘迩用树枝在地上划出的似是一副简单的地图。
    “明公,末将罗荡来迟!”
    “你也坐下。”
    几个胡坐摆在莘迩坐前左右,罗荡坐入了其中空着的一个。
    在等待罗荡等将到来的这个空当,莘迩仔细地考虑过一遍了,已对“田居兵败、首阳失陷”这个最新的军情,做出了应变的决定,当下是叫麴令孙先给诸将说下这个情况。
    麴令孙三言两语说罢,罗荡等人顿时哗然。
    莘迩理解他们,这个消息的确太过令人震惊,往小里说,造成了莘迩所部的被动,往大里说,造成了整个秦州战场的更加被动。
    朱延祖忧心忡忡,说道:“明公,首阳这一失陷,襄武几同孤城了啊!便是麴将军部的援兵主力能够击败进犯狄道的慕容瞻部,可要想再援襄武,也会被已经抢据首阳的贼虏阻於城下。……慕容瞻东去所部,确实极有可能是去打獂道了,万一獂道再失?那襄武的局势就会更加严峻!明公,事急矣!襄武危矣!”
    莘迩点了点头,说道:“小朱所言,确然不错,襄武的局势现下很不乐观。”
    罗荡喃喃自语的说了句什么。
    莘迩没有听清,问他,说道:“罗虎,你说什么?”
    罗荡提高了点声音,说道:“末将说,早在老麴侯在世的时候,末将就曾与麴公说过,田居此人,智谋短浅而自视甚高,实不堪重用!却麴公不听我言,对田居仍然是重用十分。乃先有两山受阻,复有今首阳失陷,……一将无能,累死三军,可谓是也!”
    罗荡之前是麴硕的爱将,与麴爽、田居都是熟人,对田居他是相当了解的。
    却田居非有大将之才,这当然是麴爽知道的,然而麴爽之所以还是一直如此这般地重用田居,话说回来,则又当然也是事出有因的,——原因便是西平田氏在东南八郡的族声、势力。
    闲话且不多说。
    却说,就连罗荡这样的麴氏故将,都开始埋怨起麴爽用人不当,却也由此可见,田居的这次兵败、导致首阳失陷,给莘迩、给定西在秦州战场的战局造成了多大的不利。
    莘迩没有趁机落井下石,既无责备麴爽用错了人之语,也无斥责田居无能之言,反而怀带忧虑,说道:“罗虎,这些现在都不要说了。老田兵败之后,下落不明,也不知他现在身处何处,是生是死,唉,想来令人忧心啊。”
    麴令孙说道:“其将阎宝智、北宫初俱为秦虏所俘而降,田刺史现下无非两个可能,要么逃掉了,要么亦被秦虏俘虏。”
    莘迩怕的就是田居被秦军俘虏。
    他心道:“定西总共只有四个州刺史,田氏在河州又是一等大族,其家子弟遍布河州八郡,任职郡县、军中者甚多,倘若田居被慕容瞻擒获,他如果扛不住,降了?……那不但是秦州的局势将会越坏,只怕就连河州的局势也会马上变得动荡起来!”
    这层担忧,不好与诸将细说,莘迩便转开话题,把话头拉回当下。
    莘迩环顾诸将,说道:“形势已然如此,咱们再多说亦是无益,如今头等大事,咱们需要做的,是得立即根据此变,而改变一下我部既定的进战部署了。”
    罗荡问道:“明公,如何改变?”
    莘迩面色沉稳,语气从容,目光略往下视,看向座前他画出的那个简陋地图,说道:“我意撤兵,回返天水郡。”
    罗荡、朱延祖对视一眼;赵兴面色微微变化。
    麴令孙到底年轻,没能忍住,发问说道:“明公,诚如朱校尉所言,襄武的局势现在非常危急了,我部现在如果撤回天水郡?那襄武怎么办?”
    莘迩没有回答麴令孙的问题,顾视诸将,问道:“君等都是什么意见?”
    罗荡说道:“明公,末将愚见,似不宜撤返天水。”
    “哦?”
    罗荡说道:“襄武现下已经等同孤城,秦主蒲茂势必会趁此机会,加大对襄武城的攻势,此其一也;援兵失利、首阳失陷的消息再传入襄武城中,料对城中守卒的士气会造成不小的打击,此其二也,……彼涨我消,现下我部若是返撤天水,末将担心襄武会不会?”
    “你担心襄武会失陷。”
    罗荡说道:“末将正是此忧!”
    “所以你认为呢?”
    罗荡说道:“末将以为,我部现下距襄武县城不过百里远近了,既然首阳失陷,不如干脆转攻襄武城外的秦军大营!”
    “可是襄武城外的秦虏足有数万之众,并且这些天,蒲茂一直挖沟垒墙,同时加固他的营垒,我部兵既远少於秦虏,复又皆骑,没有攻坚的军械,……罗虎,就是我接受你的建议,咱们转攻襄武,你以为,又能有什么战果?”
    罗荡自有思量,他说道:“明公,末将斗胆进言转攻围城襄武的秦虏,不是说与秦虏硬碰硬地打上一仗。”
    “哦?那你是何意?”
    罗荡说道:“末将的意思是,襄武守卒的士气现下可能会比较低落,而我部如果於此时出现在襄武城外,对襄武守卒的士气则肯定会是能有极大的帮助,会使之得到极大的提升。如此,士气复振,则襄武虽危,暂时亦仍能可守!”
    却罗荡的意思与王舒望的意思是一样的。
    他两人也可算是不谋而合了。
    “原来你是这个意思。”
    罗荡应道:“是,明公,末将正是这个意思。”
    莘迩问赵兴、朱延祖、麴令孙等,说道:“罗虎此议,君等以为如何?”
    麴令孙说道:“罗将军此策,从士气着眼,诚然高明,唯是……。”
    罗荡问道:“唯是什么?”
    麴令孙说道:“唯是我部此番作战的任务是‘迂回进击,以分虏众’,若是按罗将军此策行之,那咱们就不再是‘迂回进击’,而将是直面秦虏主力了啊!而且不仅仅是直面秦虏主力,下吏忧之,如果我部在襄武城外被秦虏给缠住,那……,那恐怕即使我部不愿‘硬碰硬’地与秦虏打一仗,也只能被迫与秦虏决战了!”
    麴令孙的这个考虑不无道理。
    莘迩问赵兴、朱延祖,说道:“你两个也说说看。”
    朱延祖从军之后,就在秦州当兵,久在唐艾帐下听令,很担心襄武县城和唐艾的安危,倾向於赞同罗荡的建议。
    赵兴对罗荡的建议不太以为然,说道:“麴参军言之甚是。我部若是转攻围城襄武的秦虏,就有很大的可能性会被秦虏缠住,那我部就不得不与秦虏进行决战了,这对我军不利。末将以为,转攻襄武秦虏,此策不可取也。”
    莘迩问道:“不可取的话,那你有何建议?”
    赵兴沉吟再三。
    尽管不满莘迩不许他去朔方,但毕竟定西如果被秦军打下,对他亦会是毫无好处,只有坏处,因是最终他还是如实道出了他想出的对策,说道:“明公,末将愚见,与其转攻襄武,不如转攻狄道。”
    “转攻狄道?”
    赵兴说道:“斥候所探的敌情不是说慕容瞻部兵分两路,一路可能是东往獂道而去了,另一路则是向西攻狄道麴将军部么?獂道在渭水北岸,我部不好渡河,故是獂道离我部目前的位置虽近,暂时我部却是没办法去帮,但狄道,我部却完全是可以驰援而至的!
    “若能先与麴将军部合力击败慕容瞻攻狄道之部,然后,再与麴将军合兵,东向獂道,再败慕容瞻攻獂道之部,那么犯我秦州的秦虏至此,就只剩下围城襄武的秦主蒲茂所亲率之主力了,襄武之围,我军就能够徐徐解之矣!”
    狄道在渭水源头首阳县的西北边,是以现下没办法北渡渭水,去助獂道,但如果能解掉狄道之围,莘迩所部却就能够不需渡渭,而直接东往獂道解围了。
    莘迩瞧了眼他画在地上的那副地图。
    这幅地图,所画的正是狄道、首阳、襄武、獂道、天水郡这一带的形势。
    莘迩与赵兴说道:“勃勃,你的这个想法,我已经想到了。”
    赵兴听了此话,心道:“什么叫‘已经想到’?已经想到,可又说回撤天水,那莘公的意思就是在说,我此策不行?”掩住情绪的波动,问道,“明公,可是末将此策不堪用?”
    莘迩说道:“倒也不是不堪用。勃勃,你提出的此策,其实表面来看,与咱们‘驰援首阳,先破慕容瞻部’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    “也是借我部的快速机动,与麴将军会师,以形成我军在局部战场上的兵力优势,先剪除秦虏在外部的羽翼,并借此希望能够达到‘迫使蒲茂分兵,援救慕容瞻,然后我部再一一击破’的目的。可是你有没有想过,狄道的局势与之前首阳的局势是不同的!”
    赵兴蹙额说道:“不同?”
    “正是。之前我部决定驰援首阳,先败慕容瞻部时,田居尚未失利,换言之,也就是说,那个时候,麴将军部援兵的士气还很高,可是现在呢?才出河州,刚到秦州,参战至今统共只过去了几天的时间,而第一战,田居就全军覆没,阎宝智、北宫初者,麴将军帐下之悍将也,俱皆降虏,田居本人不知下落,连累首阳失陷,并致使狄道遭受攻击,……麴将军部援兵的士气现在又会是怎样?不必我说,你也清楚。”
    麴爽部援兵的士气,现在肯定和襄武城中守卒的士气相似,甚至极有可能会比襄武守卒的士气还要糟糕。
    试想一下,本来是斗志昂扬,出州驰援,某种程度上讲,是主动进攻的,可才出州界,刚刚参战,当头一棒就打将过来,先锋三千步骑全军尽没,堂堂河州刺史下落不明,阎宝智、北宫初两员悍将降秦,并及首阳失陷,而且敌人开始进攻狄道,亦即,“主动进攻的河州援兵”,顿时也因此变成了“被动防御”,这对士气会有多大的打击?不用想亦能料到。
    赵兴欲言又止。
    “勃勃,你是不是想说,麴将军部的士气现在固然大概不高,但是慕容瞻现下兵分两路,他打狄道的兵马,现下却也是远少於之前他打首阳时的兵马?”
    赵兴有种被莘迩看透全身的感觉,无暇多想,赶忙应道:“是,明公,末将确有此想。麴将军部才出河州,就被打了个晕头转向,其部的士气现在可能不会太高,可反过来看,慕容瞻分兵两路,他现在打狄道的兵马定然不会还是万余之数,这对我部却是有利的啊!”
    莘迩不否认这一点,颔首说道:“的确有利,但是獂道离狄道不到两百里,勃勃,我部如果不能於短时间内即击败攻狄道之敌,那可能会出现什么结果?”
    “……慕容瞻打獂道的部队,会驰援狄道。”
    “若是出现这种结果,岂不就与转攻襄武的最坏结果相同,我部会被慕容瞻部缠在狄道?”
    赵兴想了一会儿,说道:“有这个可能。”
    “因此,我虽然也想到了此策,最终却还是决定不用。”
    麴令孙说道:“但是明公,转攻襄武、转攻狄道,此两策若皆不用,撤返天水郡的话,那襄武之围如何能解?”
    此前之所以离开天水郡,打算改攻首阳慕容瞻部,就是因为发现,仅通过扰攻天水,似乎是难以达成迫使蒲茂分兵,从而抓住战场主动权,再进而减轻或解掉襄武之围的这个作战意图,那么,既然如此,值此襄武城的形势更加危急之时,却再返回天水郡,那岂不是背道而驰?
    这个疑惑不仅麴令孙有,赵兴、罗荡、朱延祖等也有。
    诸人的目光都落在莘迩身上。
    莘迩微微一笑,说道:“我想到了一个办法,也许能迫使蒲茂分围襄武之兵来与我战。”
    “敢问明公,是何办法?”
    “我打算骂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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