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试当天,所有人都在皇城门口等候,礼部的官员早已到场,安排着一百多号考生殿试之事。
    所有人的紧张,全部写在脸上,见皇帝这件事情,是许多考中进士的人一辈子的巅峰。
    为何这么说?因为大多数进士,这一辈子可能也就见得到这一次皇帝,仅仅这一次,没有第二回。得见天颜,就是人生巅峰了。
    能真正在朝堂列班之人,永远是官员中的极少数,所谓朝会文武百官,能经常见到皇帝的,也就这百官了,兴许还不足一百之数。仁宗一朝,一共举办了十五次科举,取士最多之时,超过三百之数,所以仁宗皇帝这辈子取的进士就有三四千之多,这还不包括那些恩荫为官的,也不包括那些先帝真宗时期的老进士。
    一旦进士之中被放到外地为官,大多数人,一辈子是升不到中央的,一辈子也就在各地州府辗转,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皇帝了。
    得见天颜,这是一辈子莫大的荣幸。
    得见天颜,还要接受皇帝的考问,在场之人,已经就有人在瑟瑟发抖了。
    兴许甘奇是那个最放松的人,皇帝他已经见了好几次了,皇帝还是他的长辈亲戚,皇帝还等着他去当官,你说这找谁说理去?
    两天前还见过皇帝一面,与皇帝奏对了一番,所以甘奇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之感。
    皇城之门打开了,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之下,众多考生到得垂拱大殿之外,垂拱殿平常就是皇帝大朝会时候的场所。垂拱就是垂拱而治之意。
    大殿广场之外,众人列班站好,等候召见。
    殿试这种东西,大多时候真的就是一场考试,每人一个桌椅,皇帝出个题,现场答题。
    有时候,就是皇帝面试奏对,皇帝发问,现场来答。比如苏轼与苏辙,就是最后通过这种方式进行的。
    不过对于考生而言,面对皇帝,宁愿落座提笔写文章,也不愿让皇帝亲自面试奏对。毕竟众人都紧张,也怕说错话,也怕失礼,而写文章就可以避免这些事情。
    很不幸,皇帝赵祯这回,是准备面试了,也就是论文答辩。
    礼部官员不断忙前忙后,皇帝已然在大殿之内落座,便有官员进去请示,请示之后,便出来招呼众人进去拜见。
    众人拖着沉重而紧张的步伐往里而入。
    甘奇是真放松,放松到这种场合还敢开口说话,对着身边的李定说道:“资深,不必紧张,陛下最是和善,好好答话就是。”
    李定闻言转头看了看甘奇,点了一下头,自己给自己鼓了一下劲,果真不那么紧张了,迈的步子都大了起来。
    甘奇这时候忽然还有点紧张起来,不是为自己紧张,而是为蔡确李定等人紧张,总怕他们有个什么差错。
    进得大殿,皇帝高座,这也是甘奇第一次看到仁宗皇帝身穿龙袍,头戴盘龙镂空皇冠,以往见到的赵祯,都是大红色的官袍,乍一看与韩琦等人穿的没有什么两样。
    甘奇之前还以为宋朝的皇帝没有龙袍呢,没想到也还是有的,只是一般场合并不穿戴。
    众人拜见,全场噤若寒蝉。
    赵祯已经开始低头看考卷了,看着看着,就开口了:“哪位是李定李资深,上前答话。”
    李定闻言浑身一颤,倒霉催的,第一个奏对,硬着头皮上前去拜,大冬天的,额头已经满是汗珠。
    赵祯已然发问:“所谓预决算之法,具体如何实施啊?”
    李定连忙答道:“回禀陛下,学生以为,朝廷每年年初,就该让各个衙门开始做各自的预算,然后交与朝廷审核留档,按照审核之后的预算拨款,到得年底,再行决算,以留档预算为标准,进行审核,特别是超支部分,便要着重审核,各地各级衙门,皆可按此办理,年初预算,年末决算。如此确保度支的计划性,也确保朝廷款项的合理安排。”
    赵祯点点头:“不错,办法是好办法,只是操办起来,需要无数人力物力,还得要有一个审计衙门专职此事,不过若是真能为朝廷节约出来许多款项,用在这个新衙门上,倒也合算。嗯,此事容后在议,你且退去吧。”
    这就完了?李定有些不敢相信,一边往后退着,还一边出着大气,殿试这么简单的吗?
    甘奇听得也是连连点头,按照这个节奏,甘奇也不必太过担心了,之后还有蔡确等七人,应该问题也不大。
    皇帝一个一个发问,有些人多问几句,问得那人是满头大汗,有些人少问几句,便是答得一语中的了,让皇帝满意了。
    甘奇是百无聊赖,因为一直没有轮到他,他也没有在朝堂上听到什么令他耳目一新的东西。
    所以甘奇很无聊,无聊得甚至都打起了哈欠,两眼到处去看,看看仁宗头顶的那块牌匾,烫金大字:仁德大隆。
    看看赵祯身边的那个小太监,李宪,这家伙以后会是个人物。
    看看四周的考生,也看到了程颐,正看到程颐也往他这边看来,面色之上带着鄙夷。
    甘奇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,想看看自己到底哪一点让程颐面露鄙夷之色。
    程颐见得甘奇看向他,便把头偏了过去,口中喃喃一语:“不知礼节,无君无父。”
    甘奇又怎么无君无父了?那自然是甘奇抬眼到处乱看的原因,不仅直视皇帝,还抬头去看皇帝上面东西,甚至还抬头去看大殿屋顶。读书人哪里有这么不知礼的?天子当面,岂能这般做派?
    一个一个的论文答辩,甘奇也越发无聊,抬着头真在看屋顶,屋顶上雕梁画栋,实在美不胜收。中国人的建筑工艺,绘画艺术,皆在其上。
    “洛阳程颐程正叔,上前答话。”
    这个声音,才把甘奇欣赏建筑与绘画艺术的心思给拉了回来,程颐倒是姿态不凡,至少不是那种紧张得满头大汗的模样,几步出得人群,上前见礼等问。
    赵祯开始发问:“你说浮费弥广之事,症结在朝廷臃肿,且说上一说。”
    “回禀陛下,学生所言,乃是说各地衙门权责不明之事,不仅权责互相不明,还经常有交叉重合之处。比如各地州府衙门与转运衙门之间,权职往往划分不清晰,导致衙门之间,有好事就互相争夺,有坏事就互相推诿。又比如边镇之中,许多州府既有经略使衙门,又有知府知州衙门,权职极为重合。若是能把许多职权划分的更加清晰,那就可以避免人力浪费,如此可节省一大笔俸禄支出,可解决一部分浮费弥广之事。”
    不得不说,程颐这一番话,是有一点道理的。仁宗也听得连连点头,却反问一语:“经略使衙门,多是有重兵之地,也是边镇多战之地,为了战时指挥顺利,经略使衙门必然就要有大权在握,知府衙门,自然是处理政务。这并不能算权职重合,此乃战时权宜之计。转运使衙门,主要负责钱粮等事,知府知州衙门,不能权力太甚,若是没有转运使衙门,一地主官,便是军政钱粮在握,如何监管之?”
    宋朝就是这么有才,一方面文官独大,不论是在朝廷还是在地方,都是文官独大,武人都是跟班。但是又怕万一文官也出岔子呢?所以又得给文官分权,管了军政,但是把钱粮调度之事又分出去。不过这也自然会造成机构臃肿。
    所以程颐只看到了其一,没有看到深层次的东西。
    程颐有些尴尬,却是又道:“回禀陛下,衙门差吏也是靡费之重,明确权职,也可少养一些人手,如此也可减少靡费。”
    赵祯叹了一口气,有时候就是需要这种谁也不能说话算数的行政办法,这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防备手段,对于赵祯而言,这是皇帝御下的手段,不说避免什么作乱之事,也至少避免重大欺上瞒下。
    赵祯答了一语:“衙门差吏,多几个人少几个人,一年能节约几个钱?罢了,此事就这么说了,你且退下去吧。能思虑到这个层面,已然不错了,超越了许多人。”
    程颐也有些意外,他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写得这么有理有据的事情,竟然在皇帝这里并不受重视。
    程颐带着失望,回到原位。即便被皇帝最后夸了一语,程颐还是失望,因为程颐本来以为今日自己是要大放光彩的。
    程颐也开始无所事事起来,但是他不敢与甘奇一样到处打量,还抬头去看屋顶。所以他就时不时看看甘奇,等着甘奇上前奏对,看甘奇能说出个什么东西来。
    一个一个的奏对,仁宗似乎也在故意控制着速度节奏,绝不浪费一点时间。
    中午安排了一个简易的饭菜,仁宗吃的竟然跟这些考生们的一样,这一点又让许多考生心中感动不已。
    吃饭完也不休息,继续殿试。
    到得下午半晌,一百多人就算面试得差不多了。
    甘奇从早等到晚,都快等一天了,此时心中还有一点欣喜,难道皇帝是故意把自己留到最后的?
    最后出场的,那就是压轴人物了。想到这里,甘奇还笑了出来。
    只是没有想到,当多有人都面试过了,皇帝忽然起身说道:“今日殿试,到此为止,诸位请回吧。”
    完了?
    甘奇愣了愣,我还没有面试呢?怎么把我给忘记了?
    几个主考官凑到皇帝面前,小声议论了片刻。然后回头与众人说道:“都退下吧。”
    退吧,甘奇一边退一边愣,我还没有面试呢?面试的机会也不给吗?考进士,这么随意的吗?还能把考生给忘记了?
    还有一人也在发愣,那就是一直关注这甘奇的程颐,甘奇怎么没有面试?
    是皇帝看不上甘奇?还是皇帝把甘奇给忘记了?
    程颐带着疑问,慢慢出门。
    甘奇自己脑袋不断在想,难道两天前书房里奏对,就算是面试了?
    应该是这样,两天前,甘奇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,也把皇帝说动心了。这面试其实就已经完成了?
    “算了算了,随他去吧……”甘奇也懒得多想,大踏步往宫门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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