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边是死,一边是没了富贵,却能活着,你怎么选?
    沈黑子自己选的是活着。他也问了刘闼子,刘闼子也选活着。
    沈黑子在城头上出神了很久,又抬头看向天空。心中似乎正在问邓钟这个问题,问问邓钟怎么选?
    邓钟应该告诉了沈黑子,他也选活着。
    沈黑子看向身边许多汉子,这些汉子们都手拿刀枪,看着远方的运木头的敌人。
    沈黑子又问:“弟兄们,我问你们一个问题。”
    众多汉子把视线聚到了沈黑子这里。
    “将军问就是。”
    沈黑子点着头,大声问道:“一边是死,一边是没了富贵,却能活着,你们怎么选?”
    “将军,我们本也没什么富贵,如今是想争个富贵。自然选活着,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    “是啊,活着才能享富贵呢,死了还怎么享?”
    “将军莫不是想与我们说富贵得靠自己去争取?我们可都知道呢,自当用命守城,立了功勋,富贵就有了,不说当个什么知县知府的,当个府衙里的马步都头倒也不错的,差事轻松,钱还不少,弟兄们还有孝敬,还能吃一些空余的饷银,娶几房婆娘不在话下。”
    “是啊是啊,将军放心,自当用命!”
    “最好是又用了命,命还在,哈哈……”
    “对对对,这般就是最好了,命也在,富贵也享了。”
    这一圈人,都是沈黑子的心腹亲卫,答出来的话语,倒也没有让沈黑子失望。
    “若是真的只能选一样呢?”沈黑子又问。
    此时,众人见得沈黑子面色严肃了一些,大多低头沉默了。这个问题,还真不好回答,所有人都知道命最重要,但是在沈黑子面前,却又不敢这么去说,便也怕沈黑子的问题里有什么深意,随便去答,怕沈黑子觉得他们贪生怕死。
    见得无人回答,沈黑子笑了笑,说道:“没事了,你们自去忙吧,我已知晓了……”
    众人见得沈黑子没有再逼问,大气一松,一个个连忙走远了一些。
    沈黑子又抬头看了看天,似乎终于做了什么决定。
    活着吧,活着便是一切,死了一切皆休。
    从城头上下来,沈黑子回到了一处小宅,这里是他的中军大帐。
    沈黑子提起了笔,自己磨了墨,又教人把门口守好,不准任何人进来。
    落笔,歪歪扭扭,显然沈黑子写字的时间还不长,写不出一笔工整的字迹,这倒也不能怪他,街边破落户出身的沈黑子,父母都舍不得花钱请人给他取个大名,而今能写出这么多字,已然就是不简单了。
    读书学字的事情,启蒙都是狄咏亲自教的,一笔一划,都是狄咏教给他的,这也是沈黑子与狄咏关系极好的原因。麻牛、邓钟、刘闼子、沈黑子,四个人,也就沈黑子在山林里当匪寇的时候还想着学字读书的事情。
    狄咏虽然也算不上一个腹中有圣贤的文坛大才,但是自小狄青也算在他读书这一道上投资过,只怪狄咏自己不争气,没有学到能考举人进士的才华,反倒刀枪棍棒信手拈来,随父上阵也是勇武非常。
    狄咏,书看了不少,兵法武略,历史故事,特别是天下纷争,打仗的故事,狄咏最是喜欢,甚至狄咏没有心思读书的时候,还听甘奇说了许多故事,有时候也缠着甘奇与他讲一讲什么春秋五霸战国七雄。基因如此,没有办法。
    所以沈黑子跟着狄咏,学字之余,自然也听狄咏多说一些什么孙膑庞涓的,白起赵括的,项羽韩信的,卫青霍去病的,曹操孔明的,李世民王世充的。
    人的见识,大概就是这么来的,聪明与傻,大概也就是这么来的。
    短短岁月,甚至还未足一年,人与人也就不一样了,泼皮无赖与泼皮无赖也不一样了,泥腿子与泥腿子也有了区别。
    一封信,沈黑子写了许多,笔墨一直不停,写得词真意切,也写得收不住了,甚至把滦州城内发生的事情也忍不住写在了信中。
    这封信,自然是要给狄咏的,却是写着写着,沈黑子又停了笔。
    有件事情似乎比其他的事情都重要。
    他知道自己做了这件事情之后,一切之后的事情都由不得他来掌控了。
    所以他需要一个承诺,狄咏的承诺,甚至是甘奇的承诺。
    这个承诺太重要了,不是这封信能承载的。
    沈黑子忽然把已经写了千言的信揉成一团,揉成一团还不安心,又打开撕成粉碎,再揉成一团塞进怀中。
    他的心有些乱了。
    他不准备给狄咏写什么信了,他要出城,亲自出城一趟。
    他要亲口得到哪些承诺之后,才愿意去做某些事情。
    所以他一定得亲自出城去。
    他要让所有人都活着,活着比什么都好。
    所以这封信没必要了,这封信承载不了这些承诺。
    沈黑子出门而去,到处去寻,先寻到了一个大箩筐,又寻到一根绳子,然后偷偷带回房内藏好,又教人弄来一个车架,带车厢的车架。
    夜色渐黑,沈黑子中军大帐的所有人都被赶走了,只留下一些沈黑子最信得过的心腹。
    然后一个车架出去了,直接到了城头之下,此时正值上半夜与下半夜轮值之时,城头上守夜的士卒回去休息,新一批的士卒上城守下半夜。
    无数士卒上上下下,颇显混乱。
    此时一身普通士卒衣服的沈黑子此时上了城墙,在城墙的一个凸出拐角处,被绳子系着的大箩筐在短短片刻就到了城墙之下。
    沈黑子,出城了,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城了。
    城头上还有几个心腹之人神色紧张地在转角处等候着。
    黑漆漆一片的滦河边上,漆黑中的一个人影,隔了二三十步,便已彻底看不清楚。
    唯有南边远方,有篝火点点,那里是宋军的大营。
    沈黑子飞奔而去,却还未靠近那些篝火就已经被人拦截下来。
    “我是从滦州城出来的,我要见狄咏,有要事相告!”
    “你认识狄将军?”
    “正是故人,有要事,速速通禀一番。”
    发现沈黑子的是盯梢的暗哨,暗哨之后还有巡逻队,暗哨手提大弩,对着沈黑子,回头看了一眼之后,开口大喊:“夜巡,往这里来,发现一个人。”
    巡逻队过来之后,那对着沈黑子的大弩便也放下了,沈黑子就这么被带进了军营。
    先见了狄咏,狄咏喜出望外,立马带着沈黑子又去见了甘奇。
    沈黑子见到了甘奇,恭敬见礼,却也没有想到甘奇是这么年轻的一个人,沈黑子没有那么多时间意外,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久留,长话短说一番,沈黑子直入主题:“甘相公,小人就想听您一句话,若是我把城门打开了,是否能放城内之人一条生路?”
    狄咏看着甘奇,有些紧张。
    甘奇问了一句:“你说的城内之人,是说的城内哪些人?”
    沈黑子直接说道:“所有人,城内所有人。”
    甘奇微微皱眉,他一向心狠手辣,要他放了城内所有人的,显然是不可能的,其他人倒是都可以放了,但是那些有一定号召力的人,显然就不能任由来去,否则往后还是大麻烦。不说别的,麻牛就是首当其冲,麻牛是不可能活的。
    但是很显然,沈黑子来,就是为了这些人的活路来的。
    甘奇先不答问题,而是问道:“你今夜到此问这么一语,就不怕我不答应你,你也回不去了?”
    沈黑子直接说道:“死而已,无妨,死在哪都一样。还请甘相公答小人之问。”
    甘奇看了看狄咏,摩挲了一下胡床扶手,又问:“你说的生路,是活着就行呢?还是说得好好活着?”
    这个问题倒是把沈黑子给问住了,他来之前,还真没有仔细想过其中的区别,不过这个问题也简单,他立马说道:“那自然是要好好活着,若是一辈子关在牢狱之中,那与死了还有什么区别。”
    甘奇,是一个聪明人,他立刻想到了应对之法,答道:“你这个要求,我可以答应你,但是,在我答应你这个要求之前,你也当答应我一个要求。”
    “甘相公请说。”
    “活着,可以,自由地活着,也可以。但是这些人不能活在这里,得去一个地方。”甘奇说道。
    “何处?”
    “福建,去福建泉州,那里是繁华之地,更是远离争端之地,我甚至可以给他们留一点钱,让他们去那里重新开始。”甘奇如此说道,表面上看起来是为了避免事端,却是甘奇心中早已想好了如何处理这些人,福建,几千里之遥,这些人去了那里,便也任由甘奇宰割了。
    放在社会上是肯定不行的,因为这些人大多都是穷凶极恶之人,而且还很容易再次团结在一起,往后又成了社会的麻烦,甚至说不定又占山为匪了,那就是个大麻烦了。
    所以把这些人送到泉州去,只有一个去处,那就是铁矿场里做苦力,一举几得。但是这些安排,甘奇不可能直接说出来,相反甘奇还要表达诚意,甚至还说要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重新开始。
    福建还有一个好处,那就是沈黑子往后想打听消息都打听不到。
    此时甘奇还有一点想法,就是觉得这个沈黑子不错,能审时度势,又敢于冒险、视死如归,而且还重情重义。脑子不错,又有胆气,可用之才,给狄咏当个助手绰绰有余,因为狄咏与他,也有情义,这就很完美了。
    沈黑子想了一想,却问了狄咏:“狄军师,泉州好不好?”
    狄咏点点头:“泉州挺好,商贸繁荣,什么都不缺,就是热了点。”
    狄咏显然不知道甘奇心中打的那些算盘。
    沈黑子点着头:“好,一言为定。城内那些军将,不论官职高低,都要放了,那些用命的士卒,任由来去。其中还有更多的裹挟之民,还请发回家中务农营生。”
    “那就一言为定!”甘奇面色严正。
    沈黑子又看向狄咏,他显然不那么信任第一次见面的甘奇,但是他却信任狄咏,当他看到狄咏点头之时,沈黑子立马说道:“事不宜迟,过了今夜,我便是想打开城门也没那么容易了,此事就定在今日拂晓。甘相公且速速准备,切不可击鼓鸣号角,一切隐秘行事。”
    “好走不送,拂晓再见。”甘奇也不多言。
    沈黑子匆匆而来,匆匆而去,狄咏送他出营。
    一路之上,沈黑子不断加快脚步,却也还有话要与狄咏说:“狄军师,一切拜托你了,一定要说话算数。”
    沈黑子显然还是心虚的,他就怕甘奇进了城便出尔反尔了。他之所以愿意做今日之事,就是为了所有人的命。
    狄咏点头:“黑子你放心,我大哥虽然智计无双,手段百出,但是说出去的话,便是作数的。说放他们生路,必然不会有假。”
    沈黑子这才真正放下心来,又道:“还请军师入城之后一定要控制住麾下军汉,切不可多造一个杀孽。”
    “这点你也放心,如今燕云是大宋的燕云,燕云之民也是大宋子民,哪里又擅杀自家子民的事情。”狄咏这一点也是能保证的,因为他知道城内所谓二十万大军,本身就多是裹挟之民,何必去杀?杀一些反抗之人即可。
    “那我就放心了,军师不必远送,拂晓便可再见。”沈黑子已然出营。
    狄咏不再多送,看着沈黑子消失在黑暗之中,然后转头赶紧入营,不能击鼓聚将,几万人的统一调度,还要隐秘调度,可不是一件简单之事。
    城池将破,敌人免不得四散而逃,为了确保不留后患,城池其他几个方向,都得有兵马把手,不使得走脱了重要之人,这些都要安排。
    好在甘奇如今麾下有四万五千人可用,滦州城也不是如燕京城那般巨大。
    不得多久,大帐之内的甘奇,长出一口大气,说道:“这羽箭,飞了这么久,终于射中目标了。”
    刚刚安排人到处去通知各部军将的狄咏,此时答了一句:“大哥用兵,当真神了,此番当真让我长了大见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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