汴梁城,真的好,冬天不是特别冷,夏天也不是特别热,北邻黄河,南下两淮长江,四通八达,天下间万事万物,这里都有。
    甘大相公回来了,这里才是过日子的地方,这里才是生活,一身儒衫,一把折扇,左右跟着个凶神恶煞的肥胖大汉,大汉手中拿着鸡腿在啃,口中还嘟嘟囔囔,右边跟着一个小书童,十六七岁,名唤蔡京。
    蔡京是蔡确的同族,也是泉州蔡家的亲戚,之前跟着甘奇从泉州入京的,本是安排在书院里进学,没想到蔡京这两年竟然在书院里声名鹊起了,不仅声名鹊起,这厮还经常与人说自己是甘相公在泉州收的学生,这颇有一点自吹自擂的意味。
    但是蔡京倒也没有说假话,昔日里蔡京还真在甘奇当面拜过先生,只是那时候是在泉州的诗会上,过程比较随意,甘奇并没有如何放在心中,但是蔡京却真真放在心上了。
    后来蔡京又到了京华时报的编辑部帮忙,也是兼职弄点收入。没想到这厮在编辑部也混得风生水起,能在人群中混得风生水起的人,便也自然是有他自己的本事的。
    蔡京其人,文才自然是很不赖,文章诗词的都是信手拈来,这是其一,更还有一笔字,写得极好,好到周遭没有一人能比得上他。北宋四大书法家,自然没得话说。
    光是这些,就足以让蔡京在众人中脱颖而出,却也还不止这些,蔡京为人处世还极其聪慧,小小十几岁,人情世故的场面,显得相当老道。
    这样的人,又有才学,又有才艺,还有情商,人还长得一表人才,放在那里都会出彩。
    所以大早上的,为了避免过于叨扰甘先生,书院里一众学子就推举蔡京一人为代表,来拜会甘先生。
    对于书院学子代表,甘先生自然得见见,在蔡京等候了一个多时辰之后,日上三竿了,甘先生才起床见了蔡京,勉励了几句,然后甘先生要出门走走,蔡京自请为书童,伴随左右,甘先生倒也没有拒绝。
    先到梨园春里坐一坐,听一段戏去,为了不给甘相公造成困扰,低调行事,自己卖票,坐在后排人群之中,蔡京头前排队去卖票,甘奇坐在不远一处茶楼里等着。
    茶楼的老板也在一旁伺候着,倒也不是甘奇摆谱,是他一进来,这老板就认出了甘奇,登时就激动不已,好在甘奇连连压手,便也没有声张。
    这老板不是别人,也是甘家村的人,按理说甘奇还得叫一声叔叔,行九。也是沾了甘奇的光,而今也算是发家致富了。
    “甘相公,早知你要来,我这就不开门做生意了,就等你一人来了。”甘九叔拱手笑道。
    甘奇一抬手:“九叔,不必如此生份,叫一声道坚就行,坐,九叔你也坐。”
    甘九叔连连摆手:“我就不坐了,甘相公您坐就是,嘿嘿……我站着,我喜欢站着,腰背疼痛得紧,站着好。”
    自家长辈,喊着相公站在一旁,甘奇也是无法,撑开折扇摇了摇,问道:“九叔生意怎么样?怎么不见小木子?”
    小木子,是甘九叔的儿子,比甘奇小了好几岁,算不得同龄人,也就没有跟甘奇一起干过什么事情。但也是看着长大的。
    “生意自是不差的,也当再谢相公当年的抬举帮衬,若不是当年可以欠着租金,我也不敢租下这么大一个铺面,如今呐,我在城南的西边买了个小宅子,也算是城里人了,只是平常里并不多去住,小木多住那里,他喜欢城里的花花世界,都不愿意回村里多待片刻。”九叔说着说着,面色也不不太好看了。
    “怎么?不争气?”甘奇问道。
    “相公见笑了,自小没读什么书,大一点了想让他读书又不是那个读书的性子,我这赚了一些钱,他便也浪荡起来了,头前想着娶一门媳妇管一管,哪想媳妇娶回来了,反而被他打得个死去活来的,哪里还谈什么管。如今媳妇回村里住了,伺候我们两个老的,他一个人在城里住着,便随他浪荡去,也只想着总有一日能收心不是。”九叔语中,皆是无奈。
    甘奇听得也不是那个滋味,本该是个抡锄头的主,从小都是苦命人,而今辛辛苦苦赚了些钱,反倒成了浪荡子。
    甘奇问了一句:“村里后辈这些年轻人,可是都这般?”
    九叔往前,先给甘奇加了茶水,然后才道:“几岁十来岁的,倒还好,都给送书院去了。独独这些混账小子汉子们,没有一个省心的。”
    甘奇这是明白了,十来岁左右的,甘奇开书院的时候,这些孩子当时才几岁,都跟书院里关着。恰恰是那些之前半大不大的,性子已经野了,读书读不进,家里刚好又开始发达了,而今十七八岁二十岁的,都不省心了。
    甘奇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这钱呐,说他好,倒也好。说他不好,也有不好。”
    “相公说得对,就是这个理。而今里,相公您又身居高位,圣眷正隆,这些小子,唉……多少有些无法无天了。”九叔是个实诚人,想来也是被儿子伤透了心。
    甘奇也能想到,这些年轻汉子们,正是惹是生非的年纪,家族里又有甘奇这么号人物,必然是到得哪里都会把甘奇挂在嘴边,其中也少不得做一些龌龊事。
    这是家事。
    甘奇想了想,这个甘家村,且不说什么感情多少,至少这村民还真帮过甘奇不少,昔日里甘奇商税风波的时候,村里人可都是拿着家伙事堵在村口护着他。
    “这事,我得管。”甘奇直白一语。
    “那就再好不过了。”九叔心中一松,眉眼有笑,又给甘奇加茶水。
    蔡京回来了,气喘吁吁,见礼说道:“先生,都买不到票,学生问了许多人,才高价从别人手里买了三张,就是这座,委屈相公了……”
    “哪出戏?”甘奇问道。
    “巨马河背水一战。”蔡京答道,脸上还有得意洋洋的笑容。
    甘奇起身:“瞧瞧去。”
    甘霸倒是激动起来:“大哥,这是演咱们的?走走走,去看看去看看。”
    戏院还是那么大,而今这票价是涨了又涨,拢共四五百个坐,生生坐了七八百号人,要说李一袖还是会做生意,过道里加个小马扎,便也卖一张票,美其名曰“夹座”,便宜点就是。
    蔡京买的就是夹座,过道一排两个夹座,甘奇与一人坐前一排,甘霸与蔡京坐后一排。
    甘霸一屁股坐下,蔡京就被挤到别人的膝盖上了。委屈巴巴的蔡京小心翼翼开口说了一句:“将……将军,可否……”
    甘霸头一转:“怎么了?”
    蔡京正看到甘霸那一张凶神恶煞的脸,把话又给吞回去了,说道:“没事,没事,小生就是想说,这戏是小生与一帮同窗写的本子。”
    “哦,你这书生还不错,我大哥以前也写过本子,那本子,写得太差了,梁山伯与祝英台好好的,非来个马文才,太气人。我大哥压根就不会写本子,让他改,他还偏不改……”甘霸嘟嘟囔囔一顿吐槽。
    “啊?”蔡京……惊呆了,双眼圆溜溜看着甘霸。梁祝大戏,其中对白考究,词句精美,一文一字,皆是典范,乃后来者学习的榜样,更不要说故事千回百转,教人潸然泪下。
    怎么就成了写得太差?
    “我先看看,到时候给你出出主意,你按照我说的改一改,绝对好看。”甘霸拍着胸脯。
    蔡京连连点头:“好好好。”
    甘奇回头看了一眼,噗嗤一笑,身后这一幕实在有些搞笑,一坨肉山坐在一个小马扎上,把一个白面小书生挤成了一个受气的小媳妇,脸都被挤得通红。
    “呆霸,往一边挪挪。”甘奇知会一声。
    甘霸此时才发现自己把蔡京挤着了,尴尬一笑,往旁边一挪,这可好,把另外一边正座上的人给挤得身体一歪,那人瞪眼一看,便要开口。
    甘霸倒是先开口了,眼睛一斜:“怎么?不服气啊?没挨过毒打?”
    那人吓得连忙把眼睛收了回去,身体也往另外一边去了。
    甘霸,是个恶人,这辈子改不了。
    说完话语,甘霸转头还对蔡京笑了笑:“嘿嘿,宽敞了。”
    “将军威……威武!”蔡京拱起两只被夹着的手,奉承了一句。
    “算不得什么,想当初,那时节,这汴梁城,就我大哥,你知道不知道?你肯定不知道,那家伙,汴梁城里,杀人,知道不?我大哥,一柄剑,从开封府砍到国舅府,从国舅府又砍到开封府……哎呀,大哥,你又打我的头,还真别说,有些日子没挨你的打了,还怪想念的。”甘霸摸着头,嘿嘿笑着,这脑蹦子还是有点疼。
    “闭嘴,开始了。”甘奇今天可能做了一件错事,就是把甘霸带来看戏。
    家伙事已经响起来了,一个姑娘家演的甘相公出来了,一身戎装,背后插了四杆旌旗,手持宝剑,定睛一瞧,是萧九奴,把甘相公演得俊美非常。
    只见萧九奴演的甘相公左看看,右看看,唱腔一起:“不必着急!”
    身后一人来报:“相公,前有大敌十数万,后是巨马河,可有援军呐?”
    甘相公架势一起,威武不凡:“援军,无有。”
    “相公,这当如何是好啊?”
    甘相公扶额一想:“我有一计,尔等皆来听调。”
    “不对,不是这样的,当时哪里还有什么计啊?”甘霸不爽了,转头就与蔡京说道。
    蔡京连忙点头:“将军请说。”
    甘霸张开手臂,便要开始说,却听甘奇在前面来了一句:“闭嘴,好好看戏。”
    甘霸憋了憋,把话硬生生憋回去了。
    戏接着演,甘相公临危不乱,妙计百出,一本三十六计,用了个遍。
    台下观众连连叫好。
    唯有甘霸憋得不行,看着众人叫好之声,他越发觉得自己此时该站出来,免得广大群众受到了欺骗,只看他站起来大喊一句:“不是这样的,不是这么回事,当时哪里还有什么计策,那时候,就是往前杀,前面连环铁甲骑,左右游骑在外,步卒随后攒射,往前推进。”
    立马所有人都看向了甘霸,眼神中带着对傻子的关怀。
    甘霸更是着急,看向蔡京,说道:“你也不会写,你比我大哥还不如,就你这水平,以后怕是考不上进士,还得回去好好多读点书。”
    蔡京吓到了,连连道歉:“将军,小生回去改,重新改。”
    甘奇又是摇头,又是叹气,终于也站了起来,说道:“走吧,不看了。”
    甘奇已然转身在走,在人群缝隙里穿插而出。
    甘霸与蔡京自然连忙跟了上去,出得梨园春,甘霸还有话语:“蔡京,你看看你,看你把我大哥气的,啊,你这戏写得太差了。”
    这可把蔡京吓坏了,手脚都在抖。
    甘奇回头没好气说道:“呆霸,我这辈子再带你出来看戏,我……我就是傻逼。”
    兴许是时间久了,甘奇忘记了,忘记了甘霸昔日看戏的模样,现在肠子都悔青了。
    “大哥,这戏真得改。”甘霸是个实诚人。
    甘奇不理会甘霸,与蔡京说道:“你先回书院,帮我做件事,后天樊楼,请近来京城里有名声的士子皆来赴宴,到时候还有此番凯旋的军将同席,以为文武同乐之名。此事交于你去办。”
    蔡京连忙躬身:“先生放心,一定办妥。”
    甘奇起身走了,甘霸跟在身后,还有话语:“大哥,我就是不会写这些东西,不然我写的戏一定好看。”
    “呆霸,近来京城左近的戏院如雨后春笋一般,你可知道?”甘奇问道。
    “大哥,我知道啊,他们都是学大哥的,学着大哥开戏院,听说生意都还不差呢,怎么了?”甘霸问道。
    “你去别人家看戏行不行?”甘奇心思歹毒,商业竞争,也不至于这样害人。
    “我不去,我就看自家的戏,票钱自家赚多好。”甘霸会意不过来。
    “唉……”甘奇无法,想得一想,倒是有妙计:“你也帮我办件事。”
    “大哥说就是,杀谁?埋哪里?”
    “送戏入军营,你去联系各处戏班子,请他们进军营里演,也让弟兄们开开眼界。”甘奇歹毒非常。
    “这个好,我去办。咱们自家戏院太赚钱,请营里去亏了,别人家的好,便宜一点请到营中去给弟兄们瞧个新鲜。”甘霸得了差事,挺高兴。
    “嗯,办这件事情之前,先与我去办一件家事。”甘奇歹毒之计得逞,心情好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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