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奇离开了皇城,回家。
    赵宗兰刚刚生下孩子,名字都还等着甘奇回家来取,不过甘奇这个儿子,生下来就是国公爷。
    甘奇抱着自己的儿子是看了又看,小孩睡得极香,一边睡着还一边砸吧嘴,睫毛很长,鼻子不小,看得许久,甘奇方才开口:“取个‘云’字吧,闲云野鹤才是好日子。”
    最近甘奇很闹心,也习惯自我感动,给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,其实也有自我的感动,觉得自己受了气,闲云野鹤反倒是寄托。
    不过显然这闲云野鹤还真不是甘奇心中真正所想,他可从未想过自己真要去过什么闲云野鹤的日子。
    “夫君,此名极好。”便是这一语,赵宗兰就流下的泪水,这个家,也只有赵宗兰知道甘奇如今是什么境遇。
    旁人都是开开心心的笑,家中男人回来了,又立功了,平平安安,一个个喜笑颜开,唯有赵宗兰,听得甘奇取名的这一句话,就能流下泪水。
    甘奇也叹了一口气,拍了拍赵宗兰的肩膀,投去一个比较坚毅的眼神。
    夫妻二人这一番举动,让旁边所有人都笑容一止,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只知道氛围有些不对劲。
    甘奇立马又笑了出来,转头与众人一一招呼着。
    赵宗兰擦了擦眼泪,吩咐着备热水,不得多久,风尘仆仆的甘奇已经坐在大木桶中了,张淑媛与春喜帮着甘奇慢慢擦洗,吴巧儿在给甘奇配着新衣服。
    甘奇闭眼享受着,心中却生不起一丝一毫的旖旎。
    事已至此,皇帝会做什么,甘奇心中有许多预计,该怎么应对,才是重中之重,甘奇脑子疯狂运转着。
    贬谪,甘奇不怕。新皇登基,契丹还要卷土重来,回京指日可待的事情。再怎么样,赵仲针这里,甘奇是不着急的,哪怕赵曙要给赵仲针交代什么,甘奇依旧还有自信。
    而且这贬谪之事,是真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,真要论起来,甘奇可没有抗旨不遵,他只是回来得慢了而已,就因为回来慢了,把他这个收燕云、败党项、开河湟的功臣给贬到海南岛去?
    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,这就是甘奇自信的由来。大宋朝的皇帝,读书读多了,待人接物就得规规矩矩的,这是先天的基因。否则来一个天下哗然,昏君当道,就问他赵曙怕不怕。
    怕不怕到时候甘奇得到天下人的同情,真来个举义旗、清君侧!
    设计杀人?这才是甘奇担心的事情,真要莫名其妙给一刀砍了,那就万事皆休了,赵曙虽然不是做得出这种事情的人,但是万事都不能完全笃定,万一赵曙真的心头一横,做了这事,怎么办?
    所以得想,得仔细分析。
    赵曙要做杀人的事情,会找谁去办,谁来安排,谁来动手?
    富弼文彦博这种文臣,除了朝廷系统,他们找不到这种死士,大宋朝的文官,岂会与屠狗之辈结交?他们连这个渠道都没有。朝廷系统,不外乎皇城司与禁军。
    还有一个人,不得不分析一下,殿前都指挥使李璋,此人乃是仁宗的表弟,他爸李用和是仁宗的亲舅舅,也干过守卫皇城的差事,后来李璋补了他爸爸的差事,接着负责皇帝的安全。
    甘奇与李璋不熟,李璋可能会帮赵曙安排这种事情,李璋如果安排这种事情,会找什么人?
    江湖豪强?京畿河北之地的江湖豪强,其实甘奇熟,因为他就是江湖豪强出身,只是而今的甘奇不熟了,但是甘霸熟,自从甘霸在北邙山立下那般威势之后,京畿河北的江湖人,哪个都知晓汴梁城里有甘霸这么一号杀人全家的恶汉,这事情得让甘霸到处跑一跑问一问,到处请人吃吃饭喝喝酒,也顺带各处撒点钱出去。
    如果李璋是找皇城护卫之类,殿前的崇班,或者皇城司。那倒是好说,狄家兄弟就会帮甘奇盯着,而今也立了战功的原皇城司押官李明,此时也该派上用场了。让李明带一笔钱出去走一走,昔日的心腹,该拉的拉,该拢的拢。不是心腹的,也得大把的铜钱撒一撒。
    到得如今,什么手段都得用上。
    一边洗澡,甘奇一边思虑着,转头一想,又做了一个决定,他准备亲自找李璋坐一坐,事已至此,必须万无一失,滴水不漏。
    甘奇谋划着。
    皇城之内,赵曙也谋划着,他不如甘奇果决,但如今这般,也被逼到了墙角,不论如何,他必须要拿出一个对付甘奇的办法来。
    富弼与文彦博,自然就来到了赵曙的床前。
    “二位贤相,如何处置甘奇之事,还请速速想一个办法。”赵曙强打着精神,颇有些激动。
    富弼与文彦博两人一听,心中大喜,他们就盼着这一刻,盼着皇帝赶紧解决掉甘奇,否则真若是赵曙有个万一,新皇登基了,那就一切皆休了。
    富弼直接开口:“陛下,不若贬之,以违抗圣命之罪,贬往远地。”
    赵曙摇摇头:“此举不妥,一来难以服众,二来……二来,以后的事情,谁又说得清楚?二位贤相终究年老,而今这天下之士,多尊甘奇,十年二十年后,万一众人推举,甘奇再起,那当如何是好?”
    赵曙开始想得更远了,他想要一个一劳永逸之法。
    富弼听懂了,说道:“陛下,要不……要不设计一局,治他一个谋反之罪!如此一劳永逸。”
    文彦博永远更直白:“既然要设局,不若直接设个死局,如此才是真正一劳永逸。”
    富弼闻言一惊,转头问文彦博:“文相之意莫不是……”
    文彦博点点头:“杀之!”
    富弼不知是真惊还是假惊,只在一旁目瞪口呆不语。
    赵曙想了一想,问道:“如何杀之?”
    “寻死士,伏于殿侧,召之奏对,摔杯而出,乱刀砍杀。”文彦博倒是读了书,这过程说得也是极为详细。
    “妥吗?”赵曙问道。
    富弼摆摆手:“颇有不妥,一旦真行这般之局,陛下与我等,皆千古之骂名也。既然设局,便繁琐一些,治他谋反,可堵天下悠悠众口。”
    “富相说来。”这个办法,赵曙感兴趣。
    “曾闻人说,说那甘道坚自己做了一柄自发来火的短铳,不需火捻,不必点火,机簧一动,便可击发,威力惊人……”富弼说道这里,又思虑了一下,再道:“可让甘道坚拿此物进献御前,就说陛下欲观此物之法,推广全军。”
    富弼话语说到这里,习惯性卖关子停一停,文彦博倒是直接接了话:“待得御前,左右摔杯而出,擒拿之,下狱大审!便说他举铳刺驾!”
    富弼点点头。
    赵曙沉思着。
    富弼又开口:“到时候,臣再找一些官员在侧,亲眼来目睹佐证!”
    文彦博更绝,说道:“也可召几个御史前来,让御史在殿外等候,殿内事情一出,便让御史们进来看。”
    “如此甚好,就让司马光在殿外等候召见,待得甘奇擒拿下,刚好让司马光进来观瞧,人证物证皆在。”富弼与文彦博,这算是默契了。
    “如此,便坐实他刺王杀驾之谋逆大罪。”文彦博信誓旦旦。
    赵曙问了一句:“他若是不来呢?”
    “天子相召,他岂敢不来?不来,莫不是心虚?一次不来,二次再召,二次不来,三次再召。他若是一直不来,那岂不是也坐实他心有逆反?到时候让御史台去召,让谏院去召,天子屡召而不至。百官闻之,天下闻之,孰是孰非?再治罪责,也可服众。”文彦博这是吃定甘奇了,君与臣,岂能一样?
    富弼捋着胡须:“还请陛下定夺,可擒之,可罪之,不可轻易杀之。事后来杀,便是真正一劳永逸了。”
    赵曙犹豫之间,眉头紧锁,慢慢点了点头:“一切都拜托二位贤相了。”
    富弼与文彦博对视着,表情也严肃起来,这般大事,得认真对待。
    此时的甘奇,洗完澡立马就出门了,回家的第一顿饭都没吃。
    李璋府门之前,甘奇拿着名剌来拜。
    守门的小厮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去禀报。
    过了许久,李璋亲自到得门口来迎,甘奇身边只带几人,与李璋坐于正厅。
    两人见面次数极多,却真不相熟,李璋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,是皇家最信任的人,父子两代都负责宫闱守备之事。
    仁宗的表弟李璋年纪也不小了,头发花白,历经两朝,却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物,鲜少与外臣亲近,便是避嫌。
    今日甘奇上门,李璋也犹豫了许久,见还是不见?最后李璋还是见了,不为其他,就为甘奇为国立下的赫赫功勋。
    两人寒暄许多,坐定喝茶之事,李璋才开口一语:“甘相公,你不该来见老夫的……”
    甘奇叹息:“唉……见与不见,其实不在我,皆在李老相公。”
    李璋摆摆手:“老夫这般年纪了,不想参与许多事情了。”
    李璋,掌控皇城安危之人,显然对时局有一些了解,哪怕不知道详细,这宫内每日进进出出的那些事情,每日争来争去的那些话题,他岂能没有一点风闻?
    “李老相公啊,莫看您老平日不言不语,却是您老心思最为透彻,我就是想来问问,问一问李老相公,我该怎么办?”甘奇问着。
    李璋依旧摆手:“老夫不懂得这些个,也不知甘相公要问什么?”
    甘奇拿起茶也喝了一口,再道:“李老相公,我有罪吗?”
    “无罪。”
    “我有功吗?”
    “功勋卓著。”
    “那我该怎么办?”
    “怎么又说到这里了?老夫蒙先皇恩典,做了个殿前都指挥使,这辈子也只做了这点差事,其他的,老夫不甚了解。”李璋依旧是这一套说辞。
    甘奇也懒得多言其他,直白说道:“有人要我死!”
    “此人不会是官家。”李璋笃定答道,他印象中的赵曙,做不出这种事。
    “急流勇退,明哲保身,已成奢望。”甘奇来找李璋,其实没有什么具体目的,他就是想与李璋聊一聊,或者说想知道李璋对他这个人是一个什么态度,如此就足够了。
    “莫要想得太多,朝堂沉浮,本属常事。甘相公年轻,来日方长。”李璋真没有预料到事态的严重性。
    “有李老相公这句话,我就放心了,回家可以睡个安稳觉,留得此身,来日再报效家国。”甘奇起身一礼。
    李璋捋了捋胡子,给了甘奇一个笑脸。
    甘奇回了一个笑脸,起身出门,上车就走。
    甘奇刚走不久,李璋准备洗洗睡了,未想门房又来报:“主人,枢密院文相公来访,见吗?”
    李璋眉头一皱,已然踱步而起。
    门房小厮躬身在旁,等着。
    许久之后,李璋才答:“见。”
    门房飞奔而去,枢密相公在家门口等了这么久,也怕他生气。
    文彦博坐在了甘奇刚才坐的位置上,说着甘奇刚才差不多的寒暄之语。
    李璋依旧拿起茶杯抿了抿,寒暄语罢,李璋又说了一句差不多的话语:“你不该来找我……”
    文彦博一愣,问道:“李相公知晓我来何事?”
    “不知。”
    “那您怎么说我不该来呢?”
    “就是不该来啊。”李璋叹息着。
    “这话从何说起?李相公,事关重大啊,陛下亲命,李相公还是得听一听。”文彦博皮笑肉不笑。
    “说吧。”李璋知道自己要为难了,就是不知道为难到什么地步。
    “殿前擒人。”这种事情,文彦博只能依靠李璋了,除了李璋,没有人能帮他办。
    “擒何人?”李璋有了预料。
    “甘奇,甘道坚。”文彦博一字一句。
    李璋已然站起。
    “陛下之意,还请李相公一定办得妥妥当当。”
    “以何罪名擒之?”
    “殿前刺驾。”
    “唉……”李璋脚步来回不止。
    “这可是圣意,李相公要不要入宫去见一见陛下?”文彦博见得李璋犹犹豫豫,心中大急。
    “文相公啊,你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,擒之如何?”
    “殿前刺驾,谋逆之罪,自然按谋逆论处,一众从者皆下狱受审。”
    “文相公啊文相公,甘奇何等聪明之人?你就不怕自己走夜路一个不慎,跌到哪里丢了性命?”李璋,算是见多识广了。
    “他甘奇岂有这般狗胆?”文彦博不信,文彦博自信。
    “你回去禀告陛下,此事办不成。”李璋答道。
    “为何办不成?”文彦博还是不信。
    “文人办事,少了决断,少了狠辣,少了果敢。”李璋说得直白。
    “李相公此言何意?”
    “文相公若是真想一心办成此事,不若今日回家提点心腹死士,就趁着今夜月光,立马杀向甘奇宅邸。如此,此事可成。否则,皆不能成。”李璋此言,真是一语中的。若是换个角度,甘奇是文彦博,要替皇帝做这件事情,甘奇今日,就会如李璋所言这么做。
    犹犹豫豫,拖拖拉拉,谋谋划划,就会败北,古往今来皆是这个道理。
    李璋为何说此事不成?因为甘奇刚才就坐在文彦博现在坐的位置上,因为甘奇早已有了警觉,早已有了防备。甘奇这般人物,一旦有了警觉防备,还怎么成得了事?
    也如李璋所言,文彦博要是想成,此时,现在,立刻,带着死士立马去办,那是果敢果决狠辣,成功的几率最大。
    “我到哪里找死士?不若李相公借我一些死士?”文彦博这说的是气话,他也有气,皇帝之命,到得李璋这里,却还推脱,李璋这是什么意思?
    “可以,你要几人?我借给你。禁内高手。”李璋如此一答,便是料他文彦博也没有这个胆子。
    文彦博愣住了,他在说笑,李璋还当真了。
    文彦博又是面皮一笑:“此般事情,我哪里做得了,这不是还得靠李老相公吗?还请李老相公亲自操持。”
    “那你去给陛下禀报,就说我今夜子时,会带心腹百十,袭杀甘奇。”李璋面色严正,不似作伪。
    “当真?”
    李璋点头:“禀报陛下之语,岂能说笑,自然当真,我这就教人去联络准备。”
    文彦博连连摆手:“不可不可,这么杀了,悠悠众口,如何交代,千古骂名,怕是永世难洗。”
    李璋答道:“你也与陛下说,还不一定杀得了,若是提点千数,怕打草惊蛇,若是百十人去,甘奇家中百战精兵不少,兴许还真会让他逃出生天。”
    “这……”文彦博感觉话题不对了,连忙又道:“李老相公,咱不是说杀人之事,是说擒拿之事,皇城殿内,擒他不难。老相公莫不是要违抗圣意?”
    “唉……陛下真要做,那也无可奈何,我这老骨头,接的就是这个差事。文相公,兴许有一日,我会看到你的头颅挂在高处示众。罢了罢了,擒拿擒拿,拿不住,兴许我这老骨头也受你连累了。”
    “这么说,李老相公是遵从了圣意?”
    “唉……都想明哲保身,我也想,奈何世受皇恩,生死赵家人。你不信我的话,陛下要一意孤行,我能如何?”李璋说出了无尽的无奈。
    “那就好,李相公赶紧物色心腹人选。待我知会你安排。”文彦博喜形于色。
    “人手自会堪用,希望能成,也希望来日朝堂能再出栋梁之才。”李璋抬手,送客。
    文彦博也不多留,还得复命。
    李璋看着文彦博的背影,摇头:“一场闹剧啊……甘道坚啊甘道坚,你说有人要你死,我以为不是陛下,未想还是你高明。帝王心术,我还是不懂啊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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