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岑参手中,只是西平匠人所铸利器的长剑,在贺知章手中却锋芒绽放。
    真气赋予了利器一种莫名的‘神’,剑光内蕴着难以形容的璀璨光亮,直往钱晨刺去,这一剑如光如电,却又中正平和,在锋芒之下,却又蕴含着点到为止,始终把握着尺度的‘礼’。
    此乃问剑之礼!
    “此剑遇强则强,遇弱则弱,看似凌厉,实则极容易接下。但这一剑余力无穷,真正可怕的,乃是其后无穷的变化!”燕殊感慨道。
    这是另一种与他的剑道完全不同的境界。
    燕殊的剑凌厉狂放,剑斩魔头一去不回。
    钱晨的剑变化莫测,飘渺难寻,带着清逸出尘,甚至有些瑰丽离奇的想象,乃是浪漫至极的诗剑。
    而贺知章的剑看似凌厉,旷达豪放,内里却法度严谨。不拘一格的同时,却又尺度分明。对剑中力量、平衡的把握妙至颠毫,每一丝每一毫的威力,都在掌握之中。
    问剑之礼!
    乃是比剑较量的双方友好切磋之时,点到为止,用来试探对手的剑术水平所用的招式。
    这一招强在后续变化,纵然有一方突施辣手,杀手齐出,也能从容应对,不至于失了先机。若是对手水平较弱,也能试探出来,转为喂招指点。
    大唐名士斗剑成风,却又往往顾及情面,未有伤人之意,才会衍化出问剑之礼来。
    燕殊虽然并不懂得其中默契,却依然以高超的剑道修为,看出了这一剑的用意。
    “此剑胜在没有破绽,在贺监这等修为深厚,对力量把握的妙至颠毫的人手中,除非修为胜过其十倍,才能用最强横的力量敲开这颗铁核桃,否则就需要拙招胜之。”
    “因为最玄妙的剑法,最强横的招式,通常也是剑走偏锋,更为极端。”
    “一旦敲不开那颗铁核桃一般毫无破绽的一招。便会暴露出自己最致命的破绽!”
    而在贺知章这样修为纯熟,剑法老辣的大修士眼中,就算只有一丝一毫的破绽,他可能不会立即抓住机会剑败对手,却会利用这一处破绽,逼得你露出更多的破绽。
    就像下棋之时,永远不会冒险屠大龙,却无声无息间抓住一点破绽,然后不断逼迫,让你在不知不觉之间大势已去。
    所以,这才是一门遇强则强的剑法。
    燕殊心中闪念而过,要破此剑,却也简单。只需要以中正平和,或是守拙之招应对便可,只要不取巧,便也不会漏拙。
    “但师弟绝对不会选择这样的破招之法!”
    燕殊对钱晨的性格看的很明白。
    果然,面对这问剑之力,钱晨也给出了符合自己性格和人设的回答。
    原本他最好的答案应该是袖子中突然滑出一柄长刀,刀剑连斩,左刀右剑齐施,斩出让天地为之变色——三刀三剑三神技。
    但这时候,钱晨是在以自己性格中无拘无束,浪漫飘逸的一面,在扮演李太白。
    所以他一振腕,有情剑出鞘之时,绽放出无法形容的光华,跟着迎上这一剑的,便是一道如虹剑影……
    “君不见,黄河之水天上来!”
    岑参下意识的低声念诵道。
    贺知章看着剑光迎面而来,却感觉剑势从天而降,带着浩浩荡荡,横扫千里的浩然气魄,气势恢宏,倾泻而出。
    这一剑气势磅礴,偏偏又飘渺清逸,不带一丝痕迹。
    剑光起如大河之来,势不可挡,落入大河之去,势不可回。一涨一消之间,舒卷往复,浩浩荡荡的剑气汇聚成长河,裂空破云,直朝贺知章狂涌而去。
    半醉半醒的苏晋眼见剑气长河从天而降,眼中神光一闪,便恢复了大半的晴明,他右手捏指成诀,脑后放出一圈微弱而坚韧的佛光,便将自己和厅中一众酒客护在佛光之内。
    但那剑气如同细雨,入孔不入,穿过众人所在的厅堂。
    每一丝剑气,都足以劈开三层的铁甲。
    锋锐至极的剑气,却又灵活的绕过一切障碍,剑气萦绕间,百转千折,居然连厅中众人的汗毛都未曾擦过,身边一桌一榻,一杯一盏,都完好无缺。
    甚至剑气萦绕过那女妓信手弹拨的琴弦之时,犹然能微微触动琴弦,发出韵味独特的铿锵之声。
    这剑气长河,每一道剑气都随时可以化虚为实。
    成为有情剑刺出的那一道剑光!
    “好一个藏剑之法!”
    “好一个剑气长河!”
    面对这破无可破,虚实无间的剑气长河,贺知章眼神却十分赞赏,这一剑大开大阖,具有惊心动魄的神采。那剑气长河,乃是剑术与幻术的绝妙结合,剑气似虚似实,乃是有情剑在时间长河倒映的影子。
    如果说贺知章的问剑式,乃是对‘实’妙入毫颠的把握。
    那钱晨这一剑,便是对‘虚’的极致想象。
    “至哉含柔德,万物资以生。常顺称厚载,流谦通变盈。”
    贺知章朗声一笑,问剑式后续的无穷变化生发,在其不经意间,便自然而然的生出最好的应对变化。西平利器在他手中荡出一重又一重的虹光,璀璨明耀,却又沉浑凝重。
    “祭地祇后土七剑章!”
    苏晋忍不住惊呼道。
    此剑从上古大祭,祭祀土皇地祇的七乐章而来,乃是上古之时祭祀后土的祭乐,天周的古人皇天子所作,古天子祭祀后土的无上伟力所化。
    这位古之天子,便是日后的玉皇大帝。
    上古礼乐,代表着神道巅峰的力量。大唐立国祭祀天地之后,便继承了上古礼乐,用以制度。
    祭地祇后土七乐章,包括顺和、太和、肃和、雍和、寿和、福和七章。
    每一章,都蕴含太古神道的无穷奥秘。
    皇帝祭祀,迎神用顺和,皇帝行用太和,登船、奠玉帛用肃和,迎俎人用雍和,初献用寿和,饮福用福和,还宫用太和,送神用顺和。
    玄帝十三年祭祀后土之后,命贺知章参悟上古七乐章,化入大唐的礼乐之中。
    贺知章参悟三年后,方才一日破境入阴神。
    将上古七乐章,化为唐禅社首乐章。
    祭地祇后土七剑章中的顺和一式,应灵机之变而发。
    一股莫可抵御的沛然真气,亦从西平剑器上向四周散发,如环如壁,凡是真气到处,剑气长河的浩荡剑气皆入泥牛入海,消弭得点滴无存。
    太虚寥廓,肇基化元,万物资始,五运终天,布气真灵,总统坤元……这便是顺和一式。
    蕴藏着后土包容,化解一切异种法力的力量。
    “君不见,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。”
    钱晨手中的有情剑,下一瞬剑光回转,剑气长河骤然凝聚为一剑,化虚为实,将方才长河从天而落的无穷气象,转为时间流逝,年华易老,最是无情的光阴。
    岑参目睹了这一道剑光,为之汗颜,才知道自己方才的模仿,并未得到这一剑精髓的万一。
    上一次两人交手之时,他的飞雪剑光就尽数为这一剑破去,未能见到这套剑法之后的变化。
    但贺知章的剑法,远在岑参之上。
    这一剑暮如雪,并未破去顺和一式的坤元之势。飞雪会随着四季的变化而消失,而大地却巍然不动,并不会因为时间流转而动摇。
    钱晨并非不知道这一剑动摇不了贺知章的顺和一式。
    但两人并非生死对决,贺知章也只是想见识一下完整的青莲剑歌·将进酒,因此,这一剑虽然肆意酣畅,却并无杀意。
    半是交手,半是共舞。
    配合着贺知章的顺和一式,剑法应和,交流剑道,钱晨能参悟到贺知章剑中,总统坤元的后土神韵。
    贺知章也能读懂钱晨诉说年华流逝,最无情的是光阴的叹息!
    “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。”
    “黄祗是祗,我其夙夜。夤畏诚洁,匪遑宁舍。
    礼以琮玉,荐厥茅藉。念兹降康,胡宁克暇。”
    钱晨的剑光从无情的光阴之中超拔而出,将道心之中逍遥自在,无拘无束的肆意化为酒意,以金樽承载。
    酒是逍遥,而酒中的明月,却是一股如明月一般浩然千古,不随光阴流逝的长生之念。
    这一剑之中,将无数修道人苦苦求之。
    也是钱晨道心发萌的两种心念——长生、逍遥,酝酿成酒,敬给贺知章。
    巍峨万古的大地后土,不会为修道人的逍遥长生所动。
    但承载这后土一剑的贺知章,却无法释怀这叩问道心的一剑。
    他稍稍有些失神,手中顺和一式转为肃和,似乎在诉说着玄帝祭祀时的壮观场面,带着帝皇的冠冕,拜在后土地祇面前,为天下祈求平安。
    这是两人的道心交流,贺知章读懂了钱晨剑中倒映的长生逍遥,钱晨也看到了贺知章心中隐藏最深的矛盾。
    作为修道人,他即渴望着长生逍遥。
    同时,却也放不下心中所系的国家,故乡,乃至这泰平盛世……他心中即有对长生逍遥,举身为仙的羡慕,也有为万世开太平的使命感。
    这两者的矛盾牵扯,才是他迟迟不能突破阳神的执念所在。
    “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来。
    烹羊宰牛且为乐,会须一饮三百杯。
    岑夫子,丹丘生,将进酒,杯莫停。”
    钱晨手中的长剑不停,将自己的肆意,豪气,坚持,抒发为道道剑光,他运剑如轮,每一式皆是绝妙,那惊心动魄的剑光纵横十丈之间,惊动了厅中每一位酒徒。
    苏晋双手合十,脑后悬起一轮小旃佛光,却在这如醇酒一般的逍遥剑光之下,溃不成军。
    他只好苦笑着,拿起身边的酒杯,一杯圣人下肚,摇头笑道:“此人甚是狭促,剑中笑我禅心不定,只在醉中爱逃禅。”
    一位玉树临风的美少年,醉眼朦胧,伸手去抓面前的金樽,却伸手捞了一个空,翻着白眼道:“于一群酒鬼之中,吟诵什么劝酒歌,这里有谁能拒绝?”
    “狡诈!狡诈啊!”
    说罢,便长长伸了一个拦腰,转身继续卧倒。
    “与君歌一曲,请君为我倾耳听。”
    钱晨的剑中将自己的坚持诉说而来,他讲述着前世听闻的长安繁华,大唐长歌,四方来朝,万国臣服,那文人的风流肆意,武将的满腹豪情。
    百姓的平安喜乐,各族的融洽团结。
    这繁荣昌盛的盛世!一如美酒,令所有人心醉。
    然而铁骑踏破繁华,烟尘遮蔽了歌舞,一场安史之乱,让大唐沉沦,这欢乐,安详,和平,昌盛的盛世瞬间倾覆,黎民有倒悬之苦,生灵涂炭。
    长安胡尘,百曹荒废,曾无尺椽。中间畿内,不满千户,井邑楱荆,豺狼所号。既乏军储,又鲜人力。
    他踏入这个时代时,所见的远道而来的胡商,注视着神都,心慕长安,濡沫如故乡。市井游侠百姓,虽有种种的红尘烦恼,却依然平安祥和。
    繁盛的长安,百家争鸣,苍生的欢乐、苦闷、悲伤、失意,都是这个大时代的一道缩影,个体的爱恨情仇,在时代的浪潮中化为一朵朵浪花,随之远去。
    “我喜欢这个时代!”
    “厌恶接下来的灾难和悲剧……所以,我愿意守护它!”
    “逍遥如这金樽之酒,爱我所爱,厌我所狠,执我所执。纵然有长生,也是为了心中的自在!”钱晨一剑斩出,绝然,带着难言的决心。
    “逍遥从来不是无情无欲,而是挣脱那种种束缚,自由自在,明白心中那些束缚,哪些是自己真正想要的。然后,勇敢的去追求!”
    钱晨手中的有情剑骤然长鸣,剑声之中,带着柔肠百转,诉说不尽的深情。
    有情剑,以情祭剑!
    剑光之中,众生的感情被融汇在了一起,此情共通,能够相互理解,相互包容。此情为生灵之本性,有情方为众生。
    通达众生之情。
    便能理解这般的大爱!
    剑鸣声中,苏晋怅然泪下,双手合十道:“我佛慈悲!”
    “钟鼓馔玉不足贵,但愿长醉不愿醒。古来圣贤皆寂寞,惟有饮者留其名。”
    如醇酒的剑意之中,钱晨仿佛沉醉于长安繁华,但直到醉了,才看见那涌动的种种暗流,杀人的夜叉仰身魔王!将要被破坏的长安大阵!诸多寺庙之中的种种神魔魔头!还有争权夺利,殊不知危机已经降临的长安权贵!
    这点点心念,清晰的传入与他同醉倒在长安繁华的众人心中。
    剑光百转的最后,钱晨以剑发问——
    “我要救这长安,保护这太平盛世!谁与我同去?”
    那层层剑光叩问贺知章的本心,钱晨高声吟诵的将进酒在耳边回响:
    “陈王昔时宴平乐,斗酒十千恣欢谑。主人何为言少钱,径须沽取对君酌。”
    “五花马、千金裘,呼儿将出换美酒……”
    最后一剑仿佛要斩破那长安上空若隐若现的阴霾,叫那四方光明照彻!
    最后一声吟诵,坚决如剑光一般,高喝道:“与尔同销万古愁!”
    “阻止这大唐魔劫!”
    “昭昭有唐,天俾万国。列祖应命,四宗顺则。”
    “申锡无疆,宗我同德。曾孙继绪,享神配极。”
    贺知章的剑法已经舞到了太和一章,他收剑时一个踉跄,几欲跌倒,貌似酒醉失衡,实则是心中一时震惊的失神。良久,他才仰天长叹道:“昭昭有唐,天俾万国……”
    “好诗!好剑!”贺知章抬起眉目道:“阁下莫非是天上的谪仙人吗?”
    “岑夫子,当是这位岑参军,丹丘生却又是谁?”苏晋抬头笑问了一句。
    岑参有些惊喜,看着钱晨的眼神有些触动,显然没想到钱晨还真把他当成朋友了。钱晨听闻了这个意料之中的问题,甩了一个眼神给燕殊。
    燕殊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:“我道号丹丘子!”
    心中有些郁闷道:“我师父都没有给我起道号,师弟为什么老是把一些奇奇怪怪的道号扔给我。一会说我应该道号赤霞,一会有杜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丹丘生出来!”
    苏晋大笑道:“我还以为你们也认识元丹丘呢!”
    贺知章却没有苏晋这般阔达,他心中对大唐的执念更重。
    一个无名之辈,突然用剑给他诉说了长安、大唐将要面临的千秋魔劫,那剑中的灵机,真情,却又半点做不得假,贺知章也不知道是该信,还是不该信。
    他想一笑了之,笑这无稽之谈。
    但那一剑之中,生灵涂炭,大唐倾覆的场面,又让他不敢这么一笑了之。
    这才半是玩笑,半是质问的说了这一句。
    若不是天上的谪仙人,如何能夸口为拯救大唐而来?
    贺知章深深迟疑,注视着钱晨道:“这还不够,远不能说服我!”
    钱晨默默地出示了手中的一枚小印,这是司马子微的天师法印。
    贺知章却是认得此印,他也是道门中人,数次都向皇帝辞官,自请回乡修道,只是都被皇帝挽留。如何会认不得当代天师的法印?
    他身子微微晃了晃,艰难道:“还不够!”
    “已经够了!贺师!”厅外一个几人都熟悉的声音传来,李泌踏入厅中,对钱晨道:“太白兄,我今早去面见了太子。又去了大明宫……陛下没有见我!”
    “我问过了太子,魔道大天魔非但是一尊至高的位格,更有一件灵宝,作为位格的象征。这件灵宝在诛杀李林甫的时候,就失踪了!”
    “陛下并非真正的大天魔!”
    “我借用太子的人手,查探了洛阳的消息。昨夜张果老骑驴进了白马寺。白马法界之中,道佛产生了激烈的冲突。张果欲诛寺中群魔,为洛阳一众佛门高僧所阻!”
    “长安洛阳……皆已经危在旦夕了!”
    贺知章见到这位自己非常欣赏的晚辈,如此直言,越发难以下定决心,他心中纷乱如麻。
    这时候,钱晨的掌中的天师法印,骤然大放光明。
    里面传来司马子微的声音,他似乎有伤在身,中气不足,带着一丝虚弱低声道:“李道友!安禄山已入阳神绝顶,炼成不死神魔之躯,即将证道天魔。我为他重伤,不敌败退!”
    “一旦九幽裂隙被破,安禄山随时有可能证道元神!”
    “他就是我们寻找的大天魔!”
    “倾尽正道之力,诛禄山,诛禄山,诛禄山!”
    钱晨反手握住了天师法印,将小印收入袖中,贺知章陷入了深深的沉默,良久他才突然摘下腰间的金龟袋道:“拿着老夫的金龟袋,长安城我的老友,都会给你一分面子!”
    “吴道玄!”贺知章大声道。
    远处传来一声迷迷糊糊的低声应承:“贺监!”
    贺知章对钱晨道:“他在后堂,你自己去叫醒他!”说罢,贺知章便回头看了一眼厅中的一众酒友,苏晋、张旭、焦遂、李适之、汝阳王、崔宗之。
    几人都微微点头。
    贺知章拱手道:“若真到了那一日,望诸位知汇我一声。我等,皆有赴难之心!”
    厅中六位仙人长身而起,站在了贺知章的身后。
    钱晨收剑拱手,拜别众人,与燕殊等人直入后堂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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