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属初夏,暴雨迁延,长江沿岸洪水肆虐,数十县城陷于天灾,良田毁殁,水利瘫痪,加之疫病横行,一时流民四起,举家迁徙。
    浔阳城下,灾民如蚁,县府临时设置病迁坊,出动军兵管制,隔离病患,供以汤药。城门口,有富户施义粥,也有知县千金抛头露面,为灾民端去桂枝汤。
    一大早,陈利就被高子承亲兵领到病迁坊药房,薛采玉以防万一,和路小锅陪同而去。
    这座临时搭建的大棚里,上百个砂锅在煎药,兵役吹火筒、扇扇子,满头大汗。衙差进进出出,送柴端药。里边的议案上,一群大夫拿着草药争吵不休,县丞黄安庭居中调停,应接不暇,此时见陈利进来,眼前一亮,赶紧为众人引见。但几个老大夫抬头一瞅,见是乳臭未干的小子,都是摇头嗤笑,晾在一边。
    黄安庭倒也不做计较,招来衙役安排行头,所有人系上面巾,用艾草烟熏后,步入病迁坊会诊。坊内棚营连绵十里,逶迤如蛇,家毁田殁的平民,携鸡鸭牲畜,举家迁徙,所以棚区之内,人畜相间,便溺横流,病患呕泄于地,妇女拦路嚎哭,放眼望去,恍如人间炼狱。
    薛采玉落后些身位,耳语陈利“莫要勉强”。陈利点点头,回了句“夫人放心”,结果腰部吃了记暗劲,疼的他龇牙咧嘴。
    行至病患棚户,有男子蜷缩在榻,捂着肚子,一直要水,但一喝又吐,腿上的肌肉,因为抽筋而僵硬如石。
    为首的郭大夫诊脉后,摇了摇头,示意兵丁准备后事。
    作为县丞的黄安庭,给陈利阐述境况:“此疫源起城郊二里乡,半夜起病,腹泻剧烈,伴随呕吐,体虚年老者不日殒命,健壮成丁亦是脱水力尽,甚为凶恶,我等试遍诸方,无一可解,眼下只得以桂枝汤暂缓病情。”
    陈利蹲下来检查呕秽和患者口舌,心中已有判断:“可是霍乱?”他小时候遇过天灾,百姓乱喝生水,也起过霍乱。
    那位郭大夫看了他一眼,惊讶之色一闪而逝,他沉吟道:“这些劳困饥饿之人,素有内伤,又遇春夏,贪生食冷,毫无禁忌,因此致病。不得治法,殒命也就倾刻之际。当今治此疾者,通用藿香正气散,以为必效之药,只是……”
    他捋须摇头,另一位大夫接过话说:“以《伤寒论》所述,霍乱之疾,以广藿香、腹皮、茯苓等药物,制成藿香正气散,煎服可解,但如今却并无显效。”
    另有大夫摇头叹道:“我等也试过姜附四逆辈方,集炙甘草与生附子,熬汤送服,成效甚微,怕是劫数在此,难以强求。”
    一片悲凄之色,在病迁坊迅速传开,病患妻妇一听药石无灵,更是抱住郭大夫嚎啕大哭:“大夫,您一定要救救我家男人~~”
    派桂枝汤的知县千金杜月瑛也惊动了过来:“郭大夫,这是怎么回事?”
    郭大夫赶紧行礼:“见过小姐,老朽无能,此疾顽固,未得解法。”
    这时候,陈利终于在脑中搜索到了对策,清朝王孟英的《霍乱论》,对这一症状确有记载,于是陈利说道:“此疾或以蚕矢汤可解。”
    众人大惊,杜月瑛急问:“何为蚕矢汤?”
    陈利答道:“晚蚕砂五钱,生苡仁四钱,大豆黄卷四钱,川连、制半夏、黄芩、通草一钱,焦山栀一钱两分,吴萸三分,制药煎之,一日两服,三日可除。”
    郭大夫一听,大为光火:“荒谬!霍乱属寒,岂可以寒药疗治,岂不是误人性命!”
    陈利按《霍乱论》所言给予解释:“观当前致病患者,面赤烦乱,舌红苔黄,急索冷饮又呕泻仍频,此为热遏于内、真热假寒之象。如今又有四肢转筋之象,非寻常霍乱,当用蚕矢汤清热化湿,舒筋通络。”
    “简直荒谬!”郭大夫怒不可遏,“老夫从未听过什么蚕矢汤,你这小子莫要妖言惑众!”其它大夫也是纷纷摇头,不能认同这个处方。
    黄安庭有些摸不准:“陈公子可确定此法可医?毕竟人命关天……”
    陈利点头道:“霍乱分寒热干之分,不可一概而论,古法四逆汤可治寒霍乱,而蚕矢汤可医热霍乱。”他相信后世名医,比古人认知更全面。
    杜月瑛看了眼陈利,见他神识坚定,踟蹰半顷后说道:“如今既然没有更好的方法,不如按这位公子所言,抓药一试?”
    郭大夫赶紧阻拦:“小姐莫要被人蒙蔽,药方稍有差池,即可坏人性命,岂能轻易尝试!”
    就这时,患病的男子却挣扎了起来:“大人,小的已被这恶疾折磨的生不如死,若不是妻儿尚在,早想一死了之,如今既然还有法可治,小人愿意一试。”他虽奄奄一息,但眼神甚是坚定,他的妻妇也代为求告试药,只要还有一线生机,对他们而言已是曙光。
    既然病人都说了,黄安庭自然不能阻止:“那就按陈公子的蚕矢汤一试。”他下令衙差按方抓药。
    对此结果,郭大夫冷哼一声,拂袖而去,其它大夫也是摇头叹息,认为竖子胡闹,不足为谋。
    当人群散开后,路小锅偷偷的问陈利:“姑爷,你这到底靠不靠谱?”
    “明天不就知道了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……
    翌日清晨,江风徐徐,休罢了滂沱大雨的浔阳城,开始普度阳光。
    本是死寂沉沉的病迁坊,早上忽然有流民围聚一团,喧哗、吵闹,甚嚣尘上,数百兵差持械戒严,以防踩踏。
    高子承一早巡视至此,不知缘故,叫来衙差询问。
    衙差抱拳道:“高县尉,听闻是疫病有治,民心大振。”
    高子承眉头一皱,顺着人流挤到人群中间,见有民妇跪谢泣哭,说着大恩大德、无以为报,旁边的流民一个个探头探脑,望着棚户里骨瘦如柴的男子口述现状。
    “小人自昨日服药后,便不再呕泄,今日感觉人也恢复了些力气,不知是否有了好转。”
    郭大夫神色严肃,仔仔细细的给他号脉,又是看舌头,又是翻眼睑,嘴里怪哉怪哉的念个不停,另外几个大夫也是凑了上去查看。
    知县千金杜月瑛闻讯赶来:“郭大夫,病情如何?”
    “对啊,郭大夫,你倒是说句话呀。”黄安庭心急如焚。
    人群里的路小锅跟薛采玉耳语道:“师姐,你看那老头脸都绿了,这琢磨了大半辈子,还不如姐夫这半道出家。”薛采玉知她取笑,并不接话。
    那号了半天脉的郭大夫,最终叹了口气,禅了禅两袖,起身给陈利一拜:“老夫老眼昏花,不知公子高才,甚是惭愧,请受老夫一拜。”
    此言一出,所有人心头大石俱是落下,百姓们欢欣鼓舞,“有救了!有救了!”这一份喜报,口口相递,最终传遍整个病迁坊,老弱妇孺依偎着走出棚户,互相拭去眼泪。
    杜月瑛给陈利欠身一礼:“月瑛在此代浔阳百姓,多谢公子仗义出手。”
    陈利可不承这出,他眼下就想找高子承那小子开关放行。这时候,倒是县丞大人帮了他忙,黄安庭看到人群里的高子承,把人拽了出来,称赞他慧眼识珠,觅得良医。高子承纵然不快,也只能勉力应下。
    陈利哪会错过这个机会,直接问他:“高县尉,如今疫病有解,我等可以过关了吗?”
    黄安庭不知缘由,经陈利一解释,却是拉住他不放:“陈公子万万不可,疫病之险,不可小视,此次虽有眉目,但也不敢掉以轻心,若之后有所变化,累及百姓,老朽当万死难对浔阳父老,所以老朽恳请公子再盘亘几日,待局势稳定后,老朽定亲自设宴,为公子践行可好?”
    杜月瑛也是上来挽留:“望公子高义,再盘亘数日,帮助黄县丞监理治疫一事可好。”
    陈利皱了皱眉头,目光望向人群里的薛采玉,见这位妻子微微颔首,也就应了下来。
    这时,有差役急急忙忙的过来,跟黄安庭一阵耳语,这位县丞大人脸色一变:“混账!为何不早说!”
    众人一问详细,原是蚕矢汤药方里有几味药材短缺,更糟糕的是邻近县城也是一样,可现在疫病正盛,拖一天都要出人命,根本没时间去更远的城镇采购。
    情急关头,郭大夫倒是想了起来:“川连、山栀这几样草药,其实本县西北面的曜山便有。”但他说完这个提议,旁边人却是低下了头,叹起气来。
    陈利不解,黄安庭给他解释:“公子有所不知,这曜山遍布瘴气,流石崩塌,向来人迹罕至,而且近年猛兽出没,屡伤人命,更是凶险万分。年初县衙曾委派兵差进山除害,结果折损大半,实属大凶之地,不可轻入。”
    陈利做了几年的山林管理员,对山区里的门道,已是驾轻就熟,再说那曜山不就是他逃出来的地方,哪里谈的上凶神恶煞,于是他说道:“瘴气实是蚁虫作患,不足为虑,进山前着长衫,戴面巾,口服薏苡仁可辟瘴,进山后烧雄黄、艾草可除瘴,只要遴选勇武衙差戴齐兵甲,结队而入,敲锣震鼓,野兽自会避退,当可万全。”
    陈利这话刚一出去,就想扇自己嘴巴,果然那县丞和知县千金一听就知道陈利是熟手,怎么也要他带队进山,动不动就黎民苍生,然后煽动群众,搞得他没法下台。倒是路小锅这丫头仗义,跳出来帮他。
    “姑爷你放心,我叫上凳子陪你一起去,管保那些豺狼虎豹,近不得你一丈之内。”
    “你这么能耐?”他打量了下这丫头,还不到他下巴那么高。
    “当然。”她拍了拍胸,意思是包她身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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