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徵儿……”卢氏一时珠泪横流。此乃幼子之声。所谓舔犊情深,便是冷血杀手,亦有软肋。
    “你有四子一女。”刘备声轻势重:“今俱在我手。若皆因你而惨死刀下,又当如何。”
    “求王上开恩!”身处池中,无法行礼。卢氏只得抱拳。浴袍虽脱,然卢氏却身穿一层肉色紧身革衣。类后世的连体泳衣,故并未坦露身体。
    “杀我二人便是,又何须累及家人。”许师花容无色,仍做强辩。
    刘备居高下问:“先时,我已当面告诫,你二人却冥顽不灵,执意行刺。片刻之前,可又想过各自家人。”
    说着,话锋一转:“若侥幸得手,孤之妻儿,又当如何。孤有寡母,发妻,八子二女,七十妃,三百单一御卫。家臣、营士,数百万国民。出手前可又曾顾及,孤之全家老小,生丝毫恻隐之心。还有陇右百万东羌,百万氐人,百万汉胡,及百万钟存,皆系于孤一人之身。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,莫过如此。若孤死于尔等之手,乱世之中,万千臣民,又当如何保全。”
    “刀剑无眼,生死无怨。”卢氏涕泪抱拳:“凌迟腰斩,悉听尊便。只求王上饶我家人。”
    “太史公曾为曹沬、专诸、豫让、荆轲、高渐离,五刺客立传。赞其‘不欺其志,名垂后世’。古之刺客,皆有舍己为人、杀身成仁之‘侠义之风’。‘得千金,不如季布一诺’。义之所向,赴汤蹈火,在所不惜,纵百死不悔。行走江湖,除暴安良、杀富济贫。凛然之气,浩然长存。”刘备问道:“孤是暴君否。”
    “王上乃世之明主。”卢氏咬牙答道。
    “孤与你有不共戴天之血海深仇否。”
    “素未谋面,并无仇怨。”卢氏心如死灰。
    “于公于私,孤皆未曾亏欠与你。此来行刺,道义何在。”刘备言尽于此:“自去门外伏法。家人如何,自问王法。”
    卢氏面色数变。浑身紧绷,困兽犹斗。
    女战士纷纷起身,挡在刘备身前。
    卢氏心中,千回百转。欲放手一搏,又投鼠忌器。天人交战,进退无据。数息之后,终是任命。冲刘备再抱拳行礼,转身步出精室。绕行大池,推门而出。只见门外长矛如林。女王领女战士,全身披甲。早已等候多时。
    卢氏跪伏在地,任锁链加身。至于家人如何,唯乞蓟王法外开恩。一路行来,虽不见幼子,然女刺客闻声辨物,断不会听错。且蓟王既早有准备,又岂能不拿下全家为质。
    二去其一,只剩许师。刘备这才问道:“伤你之人,可是董卓。”
    闻此名,许师恨意丛生。
    如前所说。董卓少年时,曾到羌人部落游历。结交许多豪帅,亦俘获芳心。许师不顾一切,随他私奔。又为其诞下一女。却终为其所伤,携女返回西倾山。从此因爱生恨,日渐扭曲。
    “王上早知一切,又何必再问。”心伤被揭,纵存死志,许师亦不禁洒泪。
    “你乃钟羌巫祝,生死当交由女豪定夺。”刘备言道:“孤不杀你。”
    “谢,王上不杀之恩!”许师切齿道谢。恨意更浓。
    贼心不死!
    这种女人,没救了。
    转身欲走,却被女战士团团围住。
    “然,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。”蓟王自身后言道:“你既负王命,又岂能无功而返。”
    “王上欲食言乎……”许师回身相问。与蓟王目光一碰,竟惊惧无言。
    但见蓟王撑臂下水。腰缠浴巾随之散落。
    许师五雷轰顶,目眦欲裂。
    胸有猛虎,恶极噬人。
    对极恶之鬼,当施以极恶之刑。
    东口驿。
    “阿母,过了东口驿,便是大震关。”数月艰难跋涉,司马芝母子,终抵陇右。
    “我儿一路辛苦。此去陇右,又当如何?”辘车上老母慈炯而笑。
    “听闻蓟王据守大震关,又建四海馆。当去馆中一试。若不成,便学人僦车往来丝路,定不会让母亲受冻挨饿。”司马芝答道。
    “我儿既已有万全打算,当速行。”母亲不再言语。
    “母亲且安坐。”司马芝这便推动蒲轮辘车,向东口驿而去。
    说是驿站,实则障城。过吊桥,穿门洞,入瓮城。便有佐吏前来引路:“敢问足下,从何而来,又往何处?”
    “故乡温县,欲往四海馆。”
    “哦?”佐吏喜道:“足下习文还是学武。”
    “习文。”司马芝再答。
    “如此,且跟我来。”佐吏便将司马芝母子,引去左侧馆舍。
    是“习文”还是“学武”,出手便知。司马芝手书汉隶名字、籍贯。便是引路佐吏亦双眼一亮。所谓“见字如面”,便因人如其字也。
    “此去关城,尚有五十余里。公子可曾足食?”佐吏笑问。
    “倒是未曾。”司马芝忽问:“先前称‘足下’,为何改‘公子’?”
    佐吏笑答:“公子一手好字,又岂是寻常人等。”
    “寒门子弟,不敢称公子。”司马芝肃容推迟。
    “如此,足下且随我来。”佐吏笑容不减。王上用人,只论才学德行。家世如何,并不为凭。此去即便授予百石少吏,亦是同僚。若为少年长吏,便是上官。佐吏如何能不善待。
    引母子入义舍饱食,又去汤池沐浴更衣。这才长揖相送。
    见谷中大道皆铺青石。母亲自骡车言道:“能平乱世者,唯有蓟王。”
    司马芝轻轻点头:“母亲所言极是。时人多行私欲而罔顾大义。身居高位却只顾中饱私囊。恨不能刮地三尺。便是赈灾粮秣,竟也敢私自转卖。各地民不聊生,易子而食。眼看大饥将至,群盗又起。国祚如何保全。普天之下,唯蓟国与陇右,屯田养民,渐有生机。上天有好生之德。乱世之中,必降王者。能三兴炎汉,必是蓟王。”
    “蓟王从善如流,嫉恶如仇。正是三兴之主。”母亲亦点头:“因是明主,投靠之人,必多如过江之鲫。吾儿此去,可有把握。”
    “未有把握。然,此去四海馆,一试便知。”司马芝答道。
    母亲遂不语。司马芝亦专心赶路不提。
    五十里青石大道。说短不短,说长不长。日升出发,日落方至。
    在悬楼列肆穿行,已大为惊诧。待仰见大震关城,母子俱惊无比。
    “蓟王真神人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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