祸事来得很快。
    快到叶北都没料到,没料到花园里,尹教授的儿子和儿媳,在短短几个眼神交流之下,就定好了害人性命的毒计。
    叶北背着行囊匆匆往公交车站赶,心中却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。
    是的。
    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。
    他低下头去端详双手,自从早上一罐忘忧茶下肚,视力和听力都好得令人咋舌——要说有多好?
    听力好到几百米外的公共教室里,老师敲打黑板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,两眼能捕捉到仲夏炎热的空气中,一抹抹扬尘在空气中飞舞的轨迹。
    “太奇怪了……”
    声与光的异像冲击着叶北的脑神经,他就像个失眠许久的神经衰弱病人,要有风吹草动都是一惊一乍。
    不过几息的光景,他便找了一条人少静谧的阴巷钻了进去。
    叶北脑中思绪如麻。
    我这是怎么了?
    我的手脚……不听使唤。
    感觉好热,好累。
    背后像是有什么东西,在咬我的脊椎骨。
    他抓着衣袂,两手想往背心探,但什么都摸不到。
    暗巷的春藤爬山虎衬得小道阴凉清爽,墙壁的青苔嫩得能滴下水来,可叶北此时却像是被扔进了烤炉,仿佛大脑里每一个神经元都在高速运转。
    “是昨天晚上!?”
    “司马瑶?”
    “她算计我?”
    叶北皱着眉,拳头拧得青筋满布,砸在墙上,满脸不甘。
    就在此时,就在此刻。
    太阳静悄悄地攀过小道两侧的雨棚,往正午赶去。
    纵他有一万对阴阳眼,也看不见背上的火莲印,已经绽成千瓣花叶,红如血。
    叶北制住了因为紧张而发颤的身子。
    他头晕目眩,难以自制,从口袋里掏出根烟解解愁,刚打上火。
    噗嗤——
    前两次,都是司马瑶败了他抽烟的兴致。
    而这次,从巷子的阴面钻出来一只粗糙的大手,硬生生用手指头掐灭了烟头。
    他看见了一张满是怨恨的脸。
    那张脸是他不想看见的,用个奇妙的比喻,就像是小学时代时,出门没穿内裤,恰巧还碰上体育课,立定跳远劈叉开裆那样让人感到不安。
    来人是尹教授的儿子。
    那个深信着庞氏骗局上市公司发财梦的儿子。
    “小兄弟,你怎么在这儿?”男人阴仄仄地开了口,声音低沉,像是做贼心虚,又像是兴奋得要捂着心口。
    这句话,是叶北作为“活人”,听见的最后一句话。
    一秒钟之后,他感觉脑后如遭雷噬,整个天地都暗了下来。
    他听见脑后冉冉淌血的水流声,他感受到剥皮拆骨的剧痛,整个身体跟着开始痉挛,开始出现失血性休克。
    他倒在暗巷的电线杆旁,眼前是男人的大头皮鞋,一次又一次碰撞着他的眼眶。
    他进入了短暂的失血性失明。
    他还能听见——
    ——听见两人在说甚么。
    “死骗子……身上带的现金不少嘛?”
    “老公……老公,我杀人了?”
    “别害怕,这儿没监控摄像头,这崽种又不认识咱们。”
    “他会不会死呀?流了好多血呀!”
    “没事儿,死了更好,留着祸害我爹吗?”
    “老公……除了钱,还有东西呢?还要不要?”
    “咦?这家伙……身上还带着不少纸钱,挺有自知之明的嘛?也晓得当骗子六亲不靠,给自己办后事的钱都准备好了,哈哈哈哈!”
    “老公!这!这还有块玉!”
    男人闻声看去,让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混账小子已是有气进没气出的凄惨模样,可手中却死死攥着一块玉石。
    “放开……”
    他死死掰着叶北的手。
    “给我放开!你用不着啦!”
    他恶狠狠地朝着叶北啐唾沫。
    “让开!老公!让我来!”女人眼神闪烁,可其中透着残忍决绝的狠厉劲。
    手中八角锤挥下,将叶北的肉掌生生砸出了骨折清音。
    可是……
    玉石也跟着碎了。
    “蠢婆娘!”男人骂骂咧咧地扇了女人一耳光,扯着女人头也不回地出了巷。
    叶北两眼渐渐失了神。
    瞳孔微微放大——他失去了任何生命体征。
    夫妻二人匆匆离场。
    案发现场一片狼藉。
    除了一具无人问津的尸首,还有一支染血的八角锤。
    直到血泊淹了碎玉。
    直到太阳完全离开巷道高墙的缝隙。
    万事万物都安静了下来——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叶北又听见了许许多多奇怪的声音。
    是他熟悉的声音,听过无数次的声音。
    说学校坟上建,讲究的是学生们身上的正阳之气,还有圣人所书经典上一字压百鬼的【万家香火】。
    他安安静静地站在尸首旁,看着自己的尸体。
    属于自己的尸体。
    耳旁听见的,是一阵阵摄魂铃和催命符的异响,也是他身为阴阳先生,听过无数次的送魂之音。
    从此刻开始,叶北离了肉身。
    “靠!”
    叶北骂了一句。
    “就这么死了?”
    “男主角?”
    “全剧终?”
    人间难得有这份心气的家伙,死后还能拿生前的玩笑话来做调剂。
    “不行!我还不能死!”
    他使唤着灵体之身,一个劲往肉身中钻,可两手沾上尸体时,却像是在抓镜花水月,都变成了浮华泡影。
    “不行……不行!”
    他听见铃声越来越急,纸符飒飒作响。
    “不行呀,这样下去……”
    突然,铃声停了。
    他回过头去。
    看见衣着一黑一白,有两【人】正站在巷口。
    白的那个油头粉面,嬉皮笑脸,穿着身马褂,蜈蚣扣下绣着四头金蛟龙,长发及腰,脑袋上戴着高帽,上书【一见生财】。
    黑的那个面容硬朗,神情淡漠,一身大风衣,双排扣下边是两条云纹豹,手骨粗大,脑袋上也是高帽,上书【天下太平】。
    虽然叶北没见过这两尊神仙,但此情此景,用他强壮的左腿小拇趾思考一下都会明白,这是黑白无常呀!
    “夭寿……”叶北暗骂一声,他挠了挠脑袋,要将生平所学的市侩人情都使尽了,赔着笑脸上去打了招呼。
    “七爷。”
    七爷,是在叫白无常谢必安。
    嬉皮笑脸的白面眯眯眼凑了上来。
    “嘿嘿嘿,你这是怎么啦?我还记得,你是这块地管过路客的半仙,功德簿上记了不少条,叫什么来着?叶?”
    神情淡漠的黑面粗眉毛跟着说道。
    “叶北。”
    “没错!是我……八爷,您认得我!”叶北连忙应。
    八爷,是在叫黑无常范无救。
    叶北一听,感情自己和这俩领导关系还不错,人家好歹听过叶北这名儿,连忙从口袋里掏东西,结果才发现,自己早就gg了,衬衫里哪儿来的烟呀。
    “唷……”七爷扯开叶北半个身子,往尸首瞅了一眼。“死得挺惨,脑浆子都快砸出来了。”
    “呵呵……呵呵……”叶北尴尬地笑道:“可不是嘛,总有失手的时候。”
    八爷喝道:“有话直说。”
    叶北立马正了身,目不斜视,收了市侩模样,诚恳道。
    “我不想死。”
    “我去问问小魏同学呀,你等着!”白无常一拍手,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大哥大。
    “这么好说话?”叶北惊了,不论是这无常阴帅的时髦值,还是他嘴里蹦出来的答案,都让自己感到无比震惊。
    八爷喝道:“收声!”
    叶北立马乖巧听话地蹲在一旁,听得白无常拨了通电话,一阵嘟囔,也听不清在说什么。
    小魏,大抵是赏善司的判官魏征。
    说不死就不死?事情真的有那么容易嘛?
    而且……
    这俩人的打扮怎么和神龛上的不一样?感情现代人年年清明重阳中元节三波货送到阴间去,那头的时髦值也变高了?
    叶北偷偷瞄着八爷大风衣口袋里的“苹果手机”,灵体都快冒出尴尬的冷汗来了。再看七爷腰上的勾魂索像是换了潮款,还是玫瑰金的。
    白无常像是察觉到了叶北的目光,捂着话筒回头支会了一句。
    “帅是一辈子的事儿。”
    叶北给他比着大拇指,又偷偷瞄八爷一眼。
    八爷那冷面杀神的模样,脸颊上居然飘起了潮红,像是在害羞?
    “你丢不丢人,还会害臊了?”七爷拍着八爷的后脑勺。
    八爷:“说不得!”
    说罢,白无常上来笑嘻嘻地问叶北。
    “小魏问,怎么死的?”
    叶北指尸首。
    “让一对夫妻,用八角锤锤杀了,应该是脑震荡失血过多致死。”
    白无常又问:“死多久了?”
    叶北略加思索。
    “一个来小时。”
    白无常再问:“什么时辰死的。”
    叶北这才回过神来,语气却变弱了。
    “午时……”
    “嗯,还有点常识,你这放在一百年前,还算午时杀头一击毙命的魂魄,你要我怎么救你呢?”
    叶北:“可是,我想活下去!”
    气氛变得异常尴尬,可白无常却笑了。
    他的笑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妖。
    叶北却怎么都笑不出来。
    他一个阴阳师当做业余爱好的家伙,虽然算不得降妖除魔,但也算帮阎王殿收拾了不少烂摊子,如今被两个普通人为了几万块钱的事儿给杀了,这口气谁咽得下去?
    “这样,你看看你尸首,要是觉着它还能活。我就让你用这具尸体,再活四十年。”白无常掐了电话,“赏善司说,你六十四岁阳寿尽,卒于秋。膝下无儿女,一生富贵,酒三斗,米一斤。无布无绸,光棍一条。”
    叶北没过脑子就往外捅出去一句,“按照您这说法,我这母胎solo的单身狗还是投胎吧。”
    “走!”黑无常刚要动手绑人。
    叶北抹了抹鼻子,本着不信邪的想法,又一次迈向了那具伴随他二十四年的人身。
    “等会儿。”白无常拦住了老弟,“给个机会吧。”
    他一步步迈向肉身,两手探向早已失去温度的肢体。
    失败了!
    结果显然是失败。
    人死不能复生。
    这是他当阴阳师十余年来的铁律。
    叶北的心中没有丝毫怨恨,人生就是这样,以往他在超度无数横死冤魂之时,也想过它们的处境。
    通常往生极乐,才是鬼魂们唯一的解脱之道。
    可是……
    为什么?
    为什么这具尸体……
    ……这具尸体。
    叶北惊讶得说不出话来。
    他尸体的脑袋不过半小时前,还是一片血肉模糊。
    可现在!
    脑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如初,从疤痕中冒出的一撮撮白发落了地,正重新长出青丝来!
    “七爷……好像哪里不对劲!”
    叶北连忙站起身来!眼前异像绝非常事!
    白无常的笑容僵在脸上,心想这小鬼的麻烦事还真是多,听他一声令下。
    “铐了!老八,给我铐了他!”
    见八爷手上两条玫瑰金的勾魂索耍得呼呼作响,又听冷面粗眉毛用平淡的语气说道。
    “你有权保持沉默,我推荐你一直沉默。”
    七爷:“我去,你今天话这么多?难见呀!是看上这小子了?”
    “不是!”叶北挥着手,眼看半空中,灿金的勾魂索裂做无数条光幕,一并朝着他奔袭而来。“不对!你们听我说!”
    滴滴滴——
    ——滴滴滴。
    白无常脸色一变,是大哥大又响了起来。
    “你先绑着,我接个电话。”
    黑无常领了命,正要把叶北捆得严严实实,怎料变故突生,一道道缚魂法宝沾不上叶北的身子,尽数滑落在地。
    八爷一拧眉:“有古怪!”
    七爷一愣神。
    电话中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。
    “喂?必安?在吗?”
    白无常答:“小公主啊?您打电话来为的是?”
    叶北两手作防备状,护着他英俊潇洒的脸,可不知不觉中,两条灵体做的臂膀上,攀上了一块块翠绿的玉鳞甲,他惊讶地看着这些异像,可耳中所听女人的声音,却异常耳熟。
    “本萌妹想起来一件事儿,最近汤好像不太灵光了,你是基层干部,下乡机会比较多,和广大鬼民群众多接触接触,多问几句,千万别和王转轮说啊!不然我会被他骂死的!”
    “谁敢骂您呀。”七爷汗颜:“您要给广大鬼民群众带什么话?”
    电话中女人答。
    “还记得我嘛?~~~还记得我嘛~~??”
    得了,这还唱上了。
    听声认人,这妞性格还不是一般的开朗,颇有几分疯婆娘的意思。
    七爷:“明白了……要记得我的样子,汤是不灵光了,哪儿有人一辈子见过两次无常。”
    叶北只觉灵体感受到了莫名的牵引,生生要将他拉进肉身中——
    ——活了?
    真的活了?
    白无常皱眉,又问。
    “我这有个奇人,小公主,你见过勾魂索套不上的鬼吗?”
    “那就不是鬼呀?勾魂索只套魂魄。”
    “是我换的新款玫瑰金算水货了?”
    “怎么可能,勾魂索连妖怪都能套住,你这么说王转轮要生气的。”
    “那是什么原因?”
    “他得了病。”
    “等等,我看见他背后有朵莲花!”
    “哦!就是……”
    叶北感觉万事万物都在飞逝而去。
    就像是坐上了高速列车,灵体在往肉身一路狂奔。
    他听见了女人所述最后一句。
    “长生病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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