幽暗而狭窄憋屈的暗渠内,充斥着三个人的喘|息声。妙锦和王寅的喘气长短不一,他们爬上暗道里的一道斜坡时,十分艰难。只有朱高煦感觉还好,身体活动的节奏和呼吸的频率如果协调一些,体力能支撑更久。
    走在前面的妙锦手脚并用。朱高煦手里的灯笼泛着橙黄的灯光,看见妙锦的身体在前面扭|动着艰难爬行。
    终于爬上了坡顶,前面依然黑漆漆一片没有一丝亮光。不过除了喘气儿的声音,暗道内响起了流水的“咕咕”微响。
    下了斜坡,朱高煦低头一看,透过脚下铺着的几块稀疏石板,发现下面还有一条横穿的水渠,里面有水在流动。有流水的地方,就有空气流动。古人很讲究风水,用这种方法,保持了暗道内的人不至于窒息。
    朱高煦在密道里,一边观察着道路的情形,一边还在拼命地想着事儿。
    可是,他的愤怒、震惊、害怕仍旧萦绕在心头,有点静不下心来。
    三人走到了另一段平坦的密道里,前面的妙锦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气,终于说话了:“宫中那些甲兵,要做甚?”
    朱高煦听罢更是愤怒异常,冷冷道:“太子要杀我!”
    妙锦吃惊地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。
    朱高煦又道:“我父皇可能已经驾崩了。”
    “啊?”妙锦似乎还没仔细想过,听到这样一句话,发出了震惊的声音。
    朱高煦道:“若是父皇要对付我,何须如此围困!他只要一句话,怎么处置我,我有任何法子反抗吗?
    所以对付我的人必是太子,彼时我在宫中见到的、也全是太子的人,不是太子是谁?甲兵居然进了皇宫,若是父皇还在,太子吃了豹子胆、也不敢调兵进宫对付我!”
    妙锦听到高煦一番话,犹犹豫豫地“嗯”了一声,但并没有反驳朱高煦。她可能也没力气说太多话了。
    朱高煦已忍不住,把心中的愤慨径直骂出口,他一边走,一边说:“父皇常常猜忌我、提防我,但我也没法太责怪他,也无力反抗。毕竟正因为我有个好爹,才过上了荣华富贵的日子,他给我的,同样很多!我从来都是打心眼里,对父皇母后感恩戴德!
    就算父皇真的要了我的命,我当然不愿意,却还是不能太仇|恨他。至少我的出身,让我过了那么多年好日子罢?
    但是,太子凭什么要我的命?!
    他也就是比我早出生了两三年,同样是受父皇母后的好处,没有给我任何帮助,凭甚么,啊?
    建文要咱们家命的时候,我跟着父皇南征北战,大小战役上百次,刀山火海箭矢火铳中穿梭,拿命在拼!没有我朱高煦,‘靖难之役’能赢吗?若到了地下、人有灵魂,我倒要问问父皇,如果没有我,父皇觉得能不能赢建文朝廷!
    好,咱们打下了江山,我这条烂命也没用了,太子想来摘桃子了,就要马上把我弄|死!”
    朱高煦越说越气,声音也在发颤,“我就是活该被人利用,没价值的时候,就该被人当垃圾处理掉!?”
    妙锦忽然停下了脚步,转过身用手按着柔软的胸脯,那对绝美的杏眼里闪着灯笼的亮光,泪汪汪的满是心痛的泪光。
    朱高煦见她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清泪,也站在原地怔了一下。
    妙锦抬头望着他,片刻后才喘着气道,“我们先离开此地,我再与你说话。”
    “嗯。”朱高煦点头道。他一时间又觉得刚才的抱怨,确实有点情绪失控,便改口说了一句,“我只要逃出去,谁想弄|死我,先脱三层皮!”
    ……这时朱高煦更加意识到,要干甚么事,不是仅靠一腔悲愤就行的。他渐渐地竟然能冷静下来了。
    或许是刚才对妙锦说出了心中的话,让他好受了一点。哪怕是条汉子,人有时候还真的需要倾述,有一定好处的。
    朱高煦首先想到的事,就是朱棣已经驾崩了!之前他没细想,只是一种直觉,因为他的脑海里,很容易地就浮现出了一个胆小的大胖子。太子高炽在父皇跟前那么畏缩的人,竟敢干调兵进宫这种事,除非父皇驾崩了!
    现在朱高煦稍稍静下心来,觉得他一开始的直觉很有道理,所以变成了一种判断。
    判断并不是确定一件事,也是在冒险。
    朱高煦知道的太少了,他进宫之前、简直做梦都没想到朱棣有驾崩的可能。他缺乏的想象力,还是因为受了知识的误导……朱高煦学历不高,但也知道郑和几次下西洋等事,永乐帝太有名了,现在郑和第一次下西洋还没回来,怎么永乐就没了?
    所以知识多了,有时候反而会误导判断。
    就算是现在,朱高煦也拿不准永乐是不是驾崩了。仅靠宫里进来了甲兵一件事,只能推断出可能性,但根本无法确认……万一出于甚么原因,那些兵是朱棣之前就调进宫的呢?又或是朱棣卧床,但还没落下那口气,太|子党铤而走险呢?
    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,也许还有朱高煦没想象到的原因。
    但是朱高煦想了一会儿,太子在父皇跟前那胆小的大胖子模样,在他脑中始终挥之不去。朱高煦还是排除了各种干扰他判断的事儿,一门心思认定朱棣驾崩了!
    朱高煦以前是个赌徒,他有胆量下注的。或许他在大明朝变成了朱棣次子后,打仗还挺有天分,就是因为他有那种赌性……战场上也是这样的,带兵的人根本不可能了解所有情况,很多决策都是在赌!
    而且朱棣驾崩的时间并不长,应该是最近两三天以内的事……
    昨天旁晚,朱高煦率众在距离京师很近的仙人矶扎营。先去了京师一趟的陈大锤回来,带来了一些消息。
    锦衣卫的杜二郎没发现京师有任何异样。翰林院官员高贤宁、勋贵王贞亮最近上朝,亲眼见过皇帝上朝。
    有至少两个人的消息同时佐证,最近几天皇帝肯定没事。朱高煦认为这个消息算是非常可靠了。
    ……接着朱高煦开始寻思,他目前在京师有甚么、在甚么场合可以用得上。
    押解俘虏的军队一共不到一万人,其中绝大部分是江西、浙江的卫所兵,之前属于张辅部下。
    选择这些兵马,有兵部的调令。但朱高煦不认为,这是兵部处心积虑的事,因为正如他判断的事、皇帝几天前还好好的;兵部可能只考虑到江西、浙江兵返回卫所时,路比较近。
    当时在安南国,朱高煦也这么认为,所以他没有丝毫不满。父皇还在位,他调甚么兵押解俘虏并不重要。因为朱棣不会用这种方法对付朱高煦,朱高煦也没法反抗朱棣。
    近万卫所军,现在在京师城外的营房,大明朝行政的效率并不高,一天之内应该还没解散。不过按照制度,朱高煦已经不能调动这些兵马了;军队里的武将、文官、宦官按道理,应该听从兵部的调动,陆续返回卫所。
    除了卫所军,剩下有一百余骑兵,是朱高煦的汉王府护卫;护卫军跟着他进京,主要为了负责沿途的近身宿守。这种事已经是莫大的恩宠了,朱高煦一直在为朱棣打仗,所以才能有甲兵护卫进京。
    若是在别的藩王在京师,莫说不能有大量私兵,就是府上藏了一定数量的兵器盔甲,也会被弹劾谋|逆大罪。
    朱高煦又想到了邱福、何福。淇国公、宁远侯目前都在京师,在五军都督府任职。
    他们这种大将,在京师不可能有一丁点兵权。
    ……朱高煦在大明朝有差不多九年了,对朝廷的各种制度大致还是了解。所见所闻,证实了他在教科书上学到的内容:明清是封建中|央集权发展的顶峰。这个时期,中央集|权、文官政治已经发展得比较完善了。
    在京师想调动兵马,没有皇帝和中枢权|力圈子的同意,简直是痴心妄想。其中复杂的制衡规矩,早已把权力分化得干干净净。
    只有分封的藩王权力有点大,因为太祖信任自己的儿子、甚于大臣;这也是为什么建文、永乐都想削藩,因为他们不信任藩王,却想睡个安稳觉。
    单是五军都督府,太|祖就折腾了好几次。
    从大元帅府、枢密院、大都督府一路过来,又分成了五个衙门,统称五军都督府。从洪武时期起,五军都督府的权力也是一削再削,先是有统兵权、无调兵权,而今几乎成了五个让人尸位素餐的衙门。
    太|祖连宰相也清|理了,把大权紧紧攥在自己手里,完全不允许任何大臣拥有太多权力,更别说兵权。若少数人就能调动京师的军队,太|祖肯定不会那么长寿,因为他每晚上是睡不着觉的。
    而住在京师的公侯武臣、勋贵、皇亲国戚,大多在五军都督府任职。
    现在的五军都督府,只有少许对全国卫所的统兵权,没有半点调兵权。武臣们的官阶很高,凭借跟着皇帝打仗的情分地位超然,不过寻常当然没甚么实权。
    如今大明立国方数十年,一些勋贵武臣与皇室的情谊还在,在庙堂上说话倒还很敞亮的。这已经相当不错了,很多文官都很羡慕勋贵们的话语权,并对此不满。
    朱高煦寻思了好一阵,他现在必须尽快想好:一旦出了地道,要干甚么?不然出去了不知道做什么才好,处境还是非常危险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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