酉时之后,何福离开了古朴典雅的五军都督府,走洪武门出皇城。
    冬月底的京师没下雪,寒冷却已渐临。阴沉沉的天空下,一切似乎还很平静。但何福已看到了大事在奔涌,甚至觉得看不到的地方暗流亦在涌动。
    回到皇城西边的侯府,何福见到了妻子徐氏,徐氏小声说道:“我侄女来了,弟徐章的女儿,哭了一下午。”
    “她来干甚么?”何福皱眉道。
    “被赵王休了,在家里受委屈呗,找我诉苦。”徐氏道。
    徐氏嫁给何福之前,是个寡妇。她的弟弟徐章,曾是燕王府护卫武将。
    而燕王府武将徐章的女儿,在永乐初嫁给了赵王朱高燧。后来因为太宗皇帝(朱棣)想与沐府联姻、加上徐娘子几年没生孩子,她就被赵王休了,回了娘家住着。
    在这世道,妇人若是被夫家休掉,那简直是奇耻大辱,两亲家一般都会反目成仇,弃妇正该上吊自行了断才对!徐娘子既然苟活于世,受点委屈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?
    徐章因为从皇亲国戚一下子跌落,与皇室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;皇室或许也觉得有点对不起这个燕王府旧将,反而更加回避冷落他。徐章恐怕会更加不高兴,难免要责怪女儿的肚子不争气。
    于是何福马上又嘀咕了一句:“不知道有啥好哭的?更不知为啥找你哭!”
    徐氏悄悄说道:“妾身以前也曾丧夫,或许她觉得姑侄间能同病相怜罢。”
    何福瞪了一眼,没说甚么。现在他和徐氏多年夫妻,关系还挺好的了,如何与徐章的女儿同病相怜?
    何福走进内宅的客厅里,叫徐娘子来见个面。总归是亲戚,若是面也不见,似乎显得太势利无情。
    徐娘子进来后,何福打量了一眼,见徐娘子与她爹徐章、她姑徐氏的身材都不一样。徐娘子的个子有点矮,身材娇小,脸也小,虽然很年轻细皮嫩肉的,但相貌着实有点小家碧玉的感觉、没甚么娘娘的气度。
    她的眼睛红红的,见了礼,却没在何福跟前诉苦,表现得很沉默。
    何福便主动问道:“你爹叫你来的?”
    徐娘子摇摇头,可怜巴巴地说:“回姑爷的话,我只是念想姑姑了,自己要来的。”
    何福听罢换了一口话问道:“你爹准许了?”
    这次徐娘子点了点头。
    何福马上忍不住寻思:徐章作为“靖难”功臣,走燕王府一派的路子受阻;难道是想反过来借助何福等建文旧将的势力?
    但随后何福便微微摇头,觉得自己多虑了……因为徐辉祖这边的人商量的事,徐章是不知情的。
    何福便道:“缺啥衣物用度,告诉你姑姑便行了。”
    “谢姑爷照顾。”徐娘子忙低着头道。
    何福叹了一气,走出客厅。徐娘子本来是亲王妃,如今落魄得这副模样,着实叫他见了心里五味杂陈……
    晚膳一时还没准备好,何福走进书房里坐着。他没写字,也没看书,就坐在那里琢磨事儿。
    先前何福偶然想到,徐章或许可以借助自己的势力……毕竟建文旧将正在图谋复起,不是没有机会的!
    今日徐辉祖、何福、吴高三个公侯勋贵在五军都督府谈了一阵子,聊的是国家社稷,军机大事;也谈了一些平叛战争的下一轮大战役部署。但何福已经从宏大的话题里,挑拣出了最关键的地方。
    谁来出任驰援贵州的统兵大将!
    ……朝里的勋贵大将,可以有一种区别,便是“靖难功臣”、“开国功臣”两种。
    像徐辉祖、吴高、何福等建文旧将,能做公侯、并非因为效忠建文,而在洪武朝业已上位,都可归为“开国功臣”;他们有的是自己跟着太|祖打仗、有的是父辈为太|祖打江山。
    而邱福张辅之辈,以前屁都不是,能得势全靠为太宗皇帝谋夺皇位立功,所以叫“靖难功臣”。
    靖难功臣那边,已经死不少人了,后辈也多未长成;张玉的儿子张辅,便是最被看好的大将。张辅的意思,不是要做贵州战场的大将,他是想做“平汉将军”,统领西南数省军政!
    张辅是机会最大的武将,他不仅是燕王系的重要大将,而且在太宗几个儿子的纷争中,率先投向了今上。出身、忠心都十分靠谱,而且在安南国建树大功,表现不俗,能耐也不小……
    而开国功臣这边,因为太宗皇帝的驾崩、清|算建文旧党的事情消停,又有仁孝皇后离世前的帮助,徐辉祖渐渐从牢笼里走出来了。不过他们的元气还远远不能恢复,所以想一步登天与“靖难功臣”分庭抗礼,那是不可能的事。
    如今何福看明白了旧党的意图。徐辉祖是想先反对张辅的主张“暂缓决战、围困西南”,争取到徐辉祖自己的“驰援贵州,决胜西南”的方略得到朝廷认可;再试图让旧党勋贵出任驰援贵州的大将。
    一旦旧党勋贵在平叛战争中、取得了真刀真枪的大功劳,接下来旧人卷土重来、重回朝廷决|策中枢,那便不再是奢望了!
    徐辉祖自己去捞功劳是不可行的,他的身份太受关注,正如他自己说的话“此议不可行,朝臣必定不服”!所以吴高与何福之一是最好的选择。
    俩人早已封侯,地位威望都不低,并身经百战有率大军作战的能力;他们投降得早,在永乐初的大清|洗中存活下来,便不是威胁燕王一脉的顽敌,属于可以重新成为朝廷忠臣的人,不然早就死了。
    徐辉祖似乎更倾向让何福带兵。这第一步须得小心翼翼,何福至少与赵王做过一段时间亲戚,更容易被燕王府文武接受。
    ……何福现在愁眉苦脸,思量许久、彷徨徘徊。因为他清楚自己没那么简单,有一些连徐辉祖也不知道的内情!
    他的弟弟何禄作为保护建文父子的近侍,在云南被汉王当场捉住了!而且何福为了事情不败露,还与汉王通过书信,这些都是把柄……更还有连汉王也不知道的关系,何福连他自己也觉得处境复杂。
    于是在建文旧将当中、何福这个看起来与燕王一脉最亲近的人,实际上却是最不可靠的人!
    他带兵去和汉王作战,如果胜了,汉王能不报复他?如果故意丧师,朝廷能饶得了他?
    因此,当徐辉祖等人在考虑怎么重回朝廷、怎么取得战功的时候,何福考虑的是如何自保、如何存活到最后。大家的立足点根本不是一回事。
    何福用力地思考,渐渐捋清了事情的轻重缓急。
    官场如战场,不是一定要勇往直前,形势所迫时,退兵是必要的选择!而今局势尚不明朗,何福觉得自己太早跳出来,反而会让自己处于刀尖风口;还不如暂退一步,先稳一稳。
    何福内心里当然希望汉王最后能赢。如此一来,在大势已定之时出来反水,那便稳操胜券,一点危险也没有了。
    反之,如果朝廷平叛成功,何福就算闷头不出声,万一汉王发狂、临死揭发他,一切都完了!后面的情况是存在危险的,生死全凭汉王一念之间。
    怎么巧妙地让徐辉祖打消推举他的念头,何福心里已经有数了。他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小事,准备到时候利用。
    ……何福去书房以后,赵王的弃妇徐娘子见到了姑姑,话便多了起来。毕竟姑爷是男子、又隔了一层,徐娘子与何福没甚么话说。
    姑姑在暖阁里悄悄问她:“你是不是不懂怎么服侍汉子?赵王不愿亲近你?”
    徐娘子委屈道:“真不是!我与王爷本来关系很好的,王爷并不太亲近别人,常与我同房。王爷还在枕边夸我,说我虽长得娇小但那里正妙。还说爱看我的神态,听我的声音,别人都比不上,他觉得自己更像个雄壮的大丈夫了。”
    姑姑唾了一口,脸反而红了,道:“你还真敢说!”
    徐娘子也不好意思道:“在这闺房里,我只与姑姑才敢说。王爷甚么都好,就是太无情无义,他就是想娶沐府的女子,觉得人家身份更高贵。翻脸就不顾几年的夫妻恩情了!”
    姑姑道:“联姻不是赵王能说了算的。”
    徐娘子幽怨地唉声叹道:“觉着咱们就跟市井的货物一样,有用就拿出来卖,没用就丢得远远的,唉!”
    姑姑好言宽慰道:“还得看跟谁……”
    徐娘子低头只顾自怨自艾。
    姑姑又认真地说:“只要你爹能走出困局,在朝中有一席之地,你就别太担心了。你看姑姑,也是嫁过一回的人,还不是能再嫁给你姑爷?他也是个侯爷。”
    徐娘子却不能从沮丧与消沉中走出来,她喃喃道:“这世道好没意思,真想出家了。又或找个贫贱后生,说不定能好好待我。”
    姑姑冷笑道:“你这么以为,那便错了。若你跟那等人,恐怕得是老鼠进风箱的下场,更对付不过来。”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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