酉时的鼓声敲响之后,太阳却未完全落下地平线;西边一片晚霞绯红,仿若刚流淌出来的大片鲜血!
    光线已经比先前弱了很多,且四周的景物光暗反差较大。东边的长安左门上投|射着夕阳余晖、比西边的长安右门明亮很多。台子上的人们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道长长的影子。
    或许是薛岩的稍有迟疑,让更多人都盯住了他、人们几乎屏住呼吸。
    薛岩终于开口道:“下官的案子还未能查完,已经查出的事实是……先帝崩于东宫!且因中了银环蛇之剧毒而崩!”
    瞬间的死寂之后,承天门外的人群顿时哗然。无数人的脸色都变了,人们发出了震惊的声音。一些人在交头接耳,数千人的场面一时间喧闹不已。
    薛岩的话、就像在水里丢下了一只生铁雷,震动了所有人。看这反应,显然先帝驾崩的真相,被掩藏保密得非常好;直到刚才还没多少他知情!
    那些知情的人,不是高炽的心腹亲信的,必定或被灭口、或关起来了!
    嘈杂的声音持续不停。台子上的杨士奇顿时扬起了头,长叹了一声,脸上全是无奈与绝望。锦衣卫指挥使谭清脑门上的筋都鼓|起来了,脸色就像喝醉了酒……正在被审|判的七个人、都是比较懂权力争斗之人,他们大多已经明白了其中关节了!
    太监海涛盯着薛岩,一副沮丧懊恼的模样。
    据说薛岩查先帝驾崩之案,奉的是高炽之密旨。真正清楚他在查此案的人,并没有几个人;当然其中知情者就包括谭清与海涛。
    海涛等人时至今日,或许终于明白了:让薛岩查案,是那件密事里一个容易被忽视的巨大漏洞!
    当初知道先帝驾崩真相的人不多、也不算少;只要朱高煦攻入京师,必定能从那些人口中掏出真相……这也是多了一个知情的薛岩、也很容易被人们忽视的原因。
    但最关键的漏洞是:薛岩不是他们的党羽、多少有点退路,很容易背叛太子党羽;而且薛岩一旦查案,不仅能口证,他还有证据!
    之前高炽安排薛岩着手查案,应该有其充分的考虑和理由;可是凡事往往都有副作用。正因为这件事,反而让朱高煦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!
    朱高煦看了一眼西边、那很快将全部落进地下的残阳,他又转头示意旁边站着的王斌。
    王斌向前走了几步,大嗓门吼道:“时间已不早,肃静!俺们要继续审问了。”
    人们渐渐地稍微安静了一些,但仍然有不少人悄悄地窃窃私语。
    朱高煦大声问道:“薛寺卿,你可有证据?”
    薛岩抱拳道:“前年事发当时,下官并未参与;而等下官奉旨查此案时,诸多地方早已物是人非。许多人被灭|口了,比如为先帝诊脉的两个太医院医官。下官手里只有四份附有签押的供词,以供参详。”
    朱高煦问道:“哪四份?”
    薛岩道:“锦衣卫指挥使谭清、司礼监太监海涛,前御厨太监王狗儿、皇太子次妃郭妃。下官奉旨询问案情,这些人向下官陈述事实之后,皆有签字手印。”
    还是如同先前一样,供词证据、皆送左右两侧的文武胥役军士传阅。他们相互交换着看,以节省时间。主要是文武官员在细看;别的人也就是看个大概、字迹相似就算了,说不定还有人不识字的。
    接着,军士再度送来了另一些证据;乃从司礼监、锦衣卫找来的公文。公文上有谭清海涛的笔迹,朱高煦又叫文武官员们对照、查验供词签押的签名笔迹!
    这时杨荣用愤怒而痛心疾首的目光、盯着海涛与谭清二人。杨荣的眼眶里已经充|血了,简直视那二人为仇寇!
    海涛和谭清又是害怕,又是懊丧。
    “扑通!”忽然谭清腿一软竟然倒在了台子上!
    下面又是一阵哗然。
    朱高煦知道谭清那战死的哥哥谭渊、非常嗜|杀,“靖难之役”中动辄杀俘兵;而这锦衣卫谭渊也是名声在外,好杀成性。不料越是凶|残的人,当杀祸落到自己头上时,竟然比文官还胆小!实在有点丢脸。
    太监海涛浑身发抖,嘶声喊道:“假的!那些都是假的!”
    朱高煦冷冷问道:“哪些是假的?”
    海涛颤声道:“公文笔迹,那是你们伪造的……”
    朱高煦道:“这是刚刚从司礼监搜出来的东西,司礼监的太监宦官,都可以作证,你如何抵赖?好!本王得仁至义尽、让你心服口服。来人,笔墨侍候!叫太监海涛,当众写!”
    不一会儿,军士们便把纸笔拿了上来,还搬来了一张小桌子。
    海涛看着面前的纸笔,久久未动。
    大将王斌不动声色地走上去,一把抓起海涛的手,然后拿起毛笔、在砚台里快速地来回蘸|了两下。王斌把毛笔塞|进海涛的手里,一声爆喝:“写!”
    海涛浑身一颤,差点没摔倒。连台子下面还在议论纷纷的人们、也跟着被吓了一跳,顿时又安静了几分。
    太监海涛的手发颤,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,他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一眼王斌。王斌黑|糙的圆脸上,眼睛瞪得溜圆、眼神里全是冰冷的杀气!海涛又继续写了起来。
    王斌一把夺过海涛手下的纸,将墨迹未干的纸递给军士,叫台子上的文武官员们重新对照字迹。
    当然没有蹊跷之处,字迹一致!人在慌乱之时,更没法写出不同的两手字来。
    朱高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走到了七个人的旁边。下面无数的人又把目光聚集到了朱高煦身上。
    他面对南边大声说道:“薛岩查先帝遇|刺之案,奉的是太子之意,人证物证俱在、铁证如山!若先帝驾崩乃因纪纲进献红丸,后来太子还用查吗?儿子凭空污|蔑父亲,古今闻所未闻!太子失大德,天下人可鉴!
    薛岩查案,奉的是太子之意,与本王无半点关系!先帝驾崩乃中银环蛇剧毒、崩于东宫!供词中有太子心腹海涛与谭清之言;他们供出真相之时,太子仍主京师,二人岂能被胁|迫?
    本王今日中午才进京师城门,然后进宫与太子说话,来到千步廊时、已是下午。不到半天时间,薛岩手里的这些供词、如何能临时制作?
    且今天下午,海涛、谭清等皆在各自的衙门里,无人动他们分毫;伐罪军将士亦未曾进锦衣卫、司礼监。衙署中的人都可以作证!若本王说错了,这两个衙门的人谁来作证,海涛谭清见过甚么外人?
    如此一来,他们供词签字的亲笔字迹,只能来自何时?
    由此可见,薛岩拿的供词、乃是太子主政之时其心腹所言,绝不可能是虚言!供词中,先帝如何去东宫、如何被毒针所刺,皆一清二楚!真相容不得半点质疑!”
    站了数千人的广场上,此时竟然没甚么声音了,变得有些死气沉沉,简直不像是有那么多人聚集的地方。
    朱高煦转过身,面对七个罪人,怒不可遏地指着他们大声道:“你们这些奸佞小人,阴险歹|毒至斯!你们东宫一干人等,欺瞒天下亿兆臣民,污蔑先帝之英名,弑杀君父!人神共愤,天理难容!”
    杨荣的声音颤声道:“先帝虽崩于毒针,却非圣上及臣等所为。否则圣上为何要查真相?”
    就在这时,忽然传来了一声“唉”的叹息。朱高煦微微侧目,见叹息的人是杨士奇……台上的几个人被吓住了,似乎只有杨士奇最清醒;杨荣那句话,直接当众承认了先帝在东宫中毒的事实、加上刚才可信度很高的证据,这下真是没得质疑了。
    朱高煦没理会叹息之人,立刻指着杨荣的鼻子大骂道:“尔等在东宫密议政|变,计以诱|骗先帝于东宫,欲拘禁先帝;逼迫先帝下诏传位太子,然后弑君!不料有人擅自谋|刺先帝,致使太子仓促应对;太子之伪朝军队数度大败,恼怒之下,方欲查出擅作主张的心腹是谁!”
    “汉王呐,您这脏水泼下官身上,下官如何担得起……”杨荣的声音道。
    朱高煦听到这里,心里忽然隐隐有了点快意。他心道:你泼老子脏|水的时候,怎么没想到有今天?我无非是以其人之道、还治其人之身罢了!
    不等杨荣的话说完,朱高煦凭借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吼道:“铁证如山,事实确凿!你现在还能张口说胡话?那些构|陷本王的文章、邸报,敢情不是你写的?尔等睁眼说瞎话、颠倒黑白、编造是非之辈,竟然有脸喊冤!无耻之极!
    先帝遇刺驾崩,东宫控制宫闱、杀人灭口、秘不发丧;设计骗本王入宫、意图一并杀害。这些事诸衙署官吏人人目睹,万人可证!”
    杨荣道:“汉王说密议政|变……”
    朱高煦完全不让杨荣说话,马上大声哭喊了起来:“父皇啊……”然后转身向北面扑倒在地,哭得是震天动地。
    几千人都被这巨大的哭声,突然给怔住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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