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德三年的元宵一过,天地万物复苏,朝廷大事也开始进行了。朱高煦要先送盛庸等大将出发、去朝鲜国;待到下个月下旬,运载官军水陆军主力的舰队、才会从大江下游的各港口启航。
    龙江港上笼罩着些许潮|湿的雾汽,让今日的送别场面、无法尽显排场。停靠在码头上的宝船,隐约露出巨大的身躯、高高的桅杆,若隐若现的景象,仿佛海市蜃楼。
    朱高煦率文武官员,在江畔的一座亭子里等了一会儿,盛庸、平安、柳升三人便来了。这座亭子很小,朱高煦便迎着三人来的方向走了出去。
    盛庸等数人跪伏在地,先行大礼。
    朱高煦上前扶起他们,开口道:“朕闻古代帝王拜将饯行,曾用‘捧毂推轮’之礼。可惜诸位这回是骑马出行,朕无毂可捧、无轮可推了。”
    诸将顿时露出了稍微轻松的笑容。
    朱高煦语气一变,说道:“然则朕对尔等的信任,以及殷切之情,并未有丝毫不同。”
    他们听罢纷纷抱拳作拜,许诺尽力。
    这时站在朱高煦侧后的兵部侍郎裴友贞,作揖道:“臣从征安南国之时,作过一首曲子,今日为邵国公、鄂国公、安远侯饯行,臣请奏一曲助兴,并与三位将军共勉。”
    朱高煦点头道:“甚好。”
    裴友贞便招呼站在远处的随从,待随从拿着乐器上前来,他又向周围的人拜道:“《万里金陵》,嫌丑了。”
    萧声刚刚响起,朱高煦立刻就被吸引了。他有点惊讶,只有一枝竹萧、一副铜镲,竟也能表现出如此深远、磅礴的气势。
    加上裴友贞报上来的曲名,顿时这音乐深得朱高煦之心。
    朱高煦的音乐知识很浅薄,这两年才从杜千蕊那里学到了基本的曲谱,他发现自己的音乐天分、似乎不怎么高,主要缺乏音律的节奏感。但是另一方面,他倒是很能欣赏各种音乐,或许是听得多了。
    此时裴友贞演奏的曲子,正因主音只有一枝竹萧独奏的高超表现方式,这曲子的苍凉感很重。倒让朱高煦想象到,仿若在远古人口稀少的莽荒时代、祖先斩荆披棘开疆辟土的情形。然而朱高煦认为,这个时代的世界、应该已经很热闹了。
    君臣倾听一曲罢,朱高煦也没当场说自己的感受,只是抚掌道:“好!朕以前不知道,裴侍郎有此才华。”
    裴友贞道:“臣不敢当。”
    朱高煦转头看向亭子里的侍从,轻轻招了一下手。宦官侍卫们立刻打开酒坛子,在许多碗里倒上酒,然后端了上来。
    站在一起的君臣都陆续端起了酒碗。大伙儿捧着碗,看向朱高煦,仿佛等待着甚么。
    朱高煦也明白,君臣离别时的酒,总得说点话。
    他端着酒碗沉吟片刻,便对大将们说道:“自古以来,神洲四方之地,我国为之宗主;故称中国,国君即为共主。咱们决不能放弃故有的势力范围,更不能放弃应得的地位与尊严。除此之外,自三皇五帝起,我国便是最先进文明的国家,当世亦不能故步自封,而应找到一条突破藩篱的道路。诸位将军,朕相信数百年之后,后世必能认同你们,称颂尔等为国家社稷立下的功劳。”
    既然这些人已经是站在帝国上层的人物,朱高煦便不吝说出角度较高的言辞。大伙儿怎么理解,那便是他们自己应该领悟的事了。
    盛庸捧着酒碗弯腰道:“圣上雄心壮志,臣能随行其中,为圣上驱驰,深感荣幸之至。”
    平安道:“圣上下旨攻打何处,自有圣上的道理。臣当然照办。”
    柳升道:“臣愿将圣上之威名,宣扬四海。”
    朱高煦举起酒碗道:“干了!”
    “干!”文武大臣们附和道。
    大将们在木盘上搁下酒碗,便一起跪伏于地,向朱高煦再次叩拜。他们起身后,盛庸抱拳道:“臣等请圣上,静候捷报。”
    朱高煦点了点头,抬起手轻轻挥了一下。
    盛庸等告辞后退,然后接过侍卫们送上的缰绳,牵着马向江畔的码头去了。朱高煦率众仍然站在原地,目送大将们启程。
    就在这时,天空忽然落下了阵阵雨点。太监的声音道:“快把伞拿过来。”
    春雨很快下成一片,雨不大、却已让前面的景象都笼罩在了雨幕之中。不远处那些戴着宽檐帽、穿着整洁礼服的将士们,在雨中列队,仍然军容整肃一动不动,与朱高煦一起观望着江边。
    待码头上的两艘渡船、载着大将与护卫骑兵离岸了,朱高煦才转身离开了亭子。
    朱高煦上了四马驱动的銮驾,带着仪仗大队回城。他从窗户往外看,一条汇入大江的河流进入了眼帘。河岸的垂柳已经发了嫩绿的新叶,在蒙蒙的小雨、轻风中摇曳,此刻烟雨笼罩的景色同样充满了春季的气息。
    蓦然回顾,朱高煦才想到,自己正式登基之后,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。
    这整三年里,朱高煦干了很多事;但乍一想,他竟然好像没有甚么特别宏伟的功绩。他北征过蒙古,然而蒙古诸部的活动与之前区别不大;在安南国部署过一场战争,不过安南国在永乐年间就已经被征|服,朱高煦甚至让安南国的王族复国了;明军水师下过西洋,同样是永乐年间就干过的事。
    朱高煦甚至取消了一些永乐年间制定的大事:迁都北平、新修皇城,准备多次北伐的谋划,编修永乐大典的大事。而朱高煦下令编修整理的《天工开物》,似乎并不是那么惹人瞩目,毕竟只涉猎于技术。甚么《诸国科学译汇》,也只限于朝廷大臣之间流传。
    不过,朱高煦倒是不计较、一切事情是否能让人惊叹。他只是走着自己认为更合理的步骤,并且认为短短三年取得目前的进展、已经算很快了。
    如果图名,他倒相信,只要史册对他的所作所为能如实记载,后世反倒会更认可他的事业。前提是他要走稳一点,不要失败得那么快,不变成王莽那样的唐突革新。
    当然在被重新认可之前,朱高煦觉得自己可能要被误解一些年。但相比做一个士人们赞美的古代明君,朱高煦还是更愿意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。所以他并没有觉得自己被误解、有多么委屈,都是自己的选择而已。在他的观念里,国家层面的事、文明的进步才是有意义的。
    他沉思了一阵,毫无改变心意的愿望,仍然打算一条道走到底。
    朱高煦掀开了帘子,说道:“裴友贞,叫裴友贞上车。”
    旁边的锦衣卫武将立刻抱拳应允,转头喊道:“圣上有旨,宣兵部侍郎裴友贞同乘。”
    圣旨再次传了一遍。没一会儿,跟在后面的裴友贞骑马来到了銮驾后面,然后上了马车。
    裴友贞见礼罢,朱高煦便径直说道:“咱们军中用的团龙日月旗,可以做国旗。朕觉得还要选一首国歌,在升旗或是某些典礼上演奏。裴侍郎那曲《万里金陵》,朕觉得不错。”
    裴友贞惊了一下,顿时喜道:“臣不知是否能堪当礼乐,或可与朝臣商议。”
    朱高煦没理会裴友贞的建议,毕竟王朝从未有国旗国歌这种东西,有甚么好商量的?
    “但是此曲作为礼乐,或有点过于悲凉,不太合适。”朱高煦道,“朕琢磨了一下,觉得这种感受与音律无关,而是萧声独奏造成的效果。”
    裴友贞点头道:“圣上一语言中。臣谱此曲时,倒未曾想过充当礼乐。只因臣随征的经历,见了沙场杀伐,将士深入蛮荒之地;深感万里金陵的宏图,却也有着沉重与荒凉,萧声正当此意。”
    朱高煦沉吟道:“用更多的管乐齐奏,效果会不会改变?”
    “横吹。”裴友贞恍然道,“改为军乐器横吹短笛齐奏,铜镲也增加多副,必能化解悲意,转为壮阔意境。”
    朱高煦点头道:“甚好,你重新编排之后,来柔仪殿演奏。”
    裴友贞作揖道:“臣领旨。”
    朱高煦没再吭声,重新拿起手边的地图来看。这是一幅南洋的海图,与最近正在征讨日本国的大事毫无关系。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朱高煦发现、裴友贞似乎对这副图感到诧异,便开口道:“裴侍郎今天演奏的曲子确实好,朕也颇有感悟。演奏一首曲子,有序而精确的节奏很重要啊。”
    裴友贞道:“原来圣上也精通音律。”
    朱高煦摇头不语。
    沉默片刻,朱高煦便又道:“征日之役预计会在三四月间开始,整个战役或将持续数月。不管大战时间长短,真正要实现官军进驻石见国的目标,最少还要几个月。
    在此期间,咱们也不用只等待结果。占城、真腊两国,共有三处优良的海港,并处于海船下西洋的必经之路上,我们应该设法纳入官军的驻防范围,设为据点,以开辟出成熟的航线。”
    裴友贞道:“圣上深谋远虑。”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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