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出所料,谋臣阮荐果然推举阮景异,带一部分“货物”到岘港去找熟悉的商人。阮荐似乎对阮景异的底细、确实了解不少,认为阮景异可以胜任此事。
    阮荐便是那个妻子背叛、跟了明国人柳升的人。而柳升本来捉住了阮荐的家眷,却给放了;黎利仍然信任阮荐,确实需要胆识和自信。
    安南国姓阮的人很多,阮景异和此人虽是同姓,但没有任何亲戚关系。
    黎利先是说,阮景异是大将、有些冒险。
    但阮荐认为这件事很难,寻常人办不成,只有阮景异最合适;何况军中衣食兵甲匮乏,很需要钱。然后阮荐提议、让他的亲兄弟阮齐同行,黎利才答应了此事。
    一行四人,办这件事本身不难。从安南国南部、到岘港,西边全是山林,人烟稀少土人杂居,各国的官方势力在山区很薄弱;关键是要熟悉地形和路线。
    到了岘港那边,最重要的是找对人。平定王手里的那些黑色矿银、翡翠,谁都知道是来路不正的东西。一般人没胆子接受,而有胆子的人、更有胆子不付钱。
    恰恰这两样难处,阮景异都有办法。所以他们一路艰苦,却还算顺利。
    不到一个月,阮景异等四人已在回程的路上,到了乂安西面的山区。
    夜里,四个人只有三张绳床,因为随时都有一个人不睡觉、要轮流放哨。他们点了一堆火,然后把一些草放在火上捂出烟、可以驱蚊虫。
    此地位于山沟里。旱季中的凉季,蚊虫不多,夜间也比较宁静。上半夜是那两个随从守夜,下半夜依次是阮齐、阮景异。
    凌晨时分,阮景异便守在了那堆烟火旁边。生草下面,他能看到火堆中若有似无的火星。四面的山石、树木一团黑,细看之下可以想象成各种各样的恐怖意象,比如鬼魅般的一个人形。
    但不知为何,阮景异如今已经没什么畏惧感了;只有儿时,才会特别怕黑。有人说因为男子长大了阳气重,但阮景异觉得,太长时间的阅历经验、会让人不再相信有鬼。
    小时候他的爷爷就去世了,在墓地上挖好了坑,却要等几天才安葬。于是照习俗要亲人在晚上守着那个土坑。阮景异就守过,至今他还记得夜里的那种恐惧感,吓得他想哭;而他的父亲却完全不怕,那时阮景异便觉得父亲特别强大。
    此时阮景异才发觉,原来先父在他心里、还有这么好的印象。
    当然阮景异年少、年轻的时候,并不关心他的父亲。因为父亲每次出现,总是在呵斥或教训;阮景异很怕他,巴不得他出门少回家。
    那时阮景异心里最惦记的人,却是那个白裙飘飘、浑身透着美好芬芳的美人,他几乎是朝思暮想。她仿佛是一切美妙与愉悦的化身,有一种让人无限希冀向往的魔力。她在阮景异心里的地位,当时不知道比他父亲要高多少。
    可是,多年过去之后、人到了而立之年,曾经的梦中仙女已变得肤浅而陌生;阮景异想念的人,又成了那个面目难看、严厉可恶的父亲。
    他会尽量克制不去想,免得又要琢磨:父亲被简定帝的太后杀了之后、尸体究竟在哪里?唯有在这种夜深人静时刻,阮景异才会毫无准备地再次想起。
    阮景异从往事中回过神来,便听到了树上传来的鼾声。之前的宁静似乎只是错觉,此起彼伏的“呼噜”鼾声,与依稀的虫鸣、溪水流淌的潺潺声音,夹杂在了一起;仿若一首有些诡异的曲子。
    空中的烟有点刺鼻的气味,烟雾弄到眼睛里的涩感,才让阮景异从那想象的意境之中、完全清醒过来了。
    阮景异抬头观望了一番黑漆漆的夜景,便默默地走到行李包袱旁边。他先把自己脱了个精光,然后很轻缓地将一把刀从刀鞘中抽|出。阮景异赤身露|体提着刀,轻轻走到了一张绳床旁边,然后把刀尖对准一个人的背心,一刀往上捅|去!
    “啊!”那人惨叫了一声,阮景异把刀往下一拉,抽了出来,然后快步走到另一张绳床旁。那人伸出脑袋来、睁眼观望,于是阮景异双手握住刀柄,快步奔了几步,一刀对着那人的脑袋劈了过去!
    剩下的那个阮齐,已经从绳床上跳下来了。阮齐痛叫了一声,似乎硌伤了哪里,一撅一拐地想跑。阮景异浑身血迹,提着刀追了过去。
    阮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,立刻翻身过来,他一边瞪着脚,一边慌忙道:“等等!我知道你看上了我妹,今天的事我保证不说出去,否则天打雷劈……啊!”
    阮景异默默地一刀捅|进了阮齐的心口。
    “为、为甚?”阮齐瞪圆了双目,盯着阮景异。
    阮景异拔出了刀,说道:“我早就该抛弃他们了。”
    阮齐一脸茫然与惊恐,盯着刀锋向他脑袋上挥去。
    第一个被|刺的人还没死透,在绳床上发出微弱的声音。阮景异先把阮齐的脑袋砍了下来,然后才走回去、将绳床放下;然后一手按住那人的脑袋,一手提着刀往那人的脖子上劈砍,将脑袋砍下来。
    阮景异收拾了一阵。原先熏蚊虫的火堆、加了柴禾之后火光更加明亮了,柴火中已放上了三枚头颅,那皮肉正在火光中变形扭曲。接着阮景异把尸体上割下来的衣裳,也扔进了火里。
    他拿起自己的衣裳,又拿起一根柴火,循着溪水的声音方向走了下去。
    阮景异在溪水里仔细洗干净了身上的血,便穿上衣裳、提起一个包袱,找到一条山路往东边而去。从这几天行走的方位来看,乂安城应该就在东面。
    驻安南国的主帅张辅,为了阮景异这步棋、费了不少事。按照张辅的部署,明军在靠近山区的各处郡县城池的西门,都安排了守御司北署的人;在每个据点,都维持着在升龙城养大的信鸽;并且西部某城驻扎着一支精锐人马。
    如果张辅说的都是实话,阮景异一到乂安城、只要在西门说出暗语,他就能立刻联系上明军的人。
    阮景异毫不犹豫地往东走,他也在寻思着自己为甚么要这么干。
    或是实在不喜欢那树上掉吸血虫的丛林,也不想忍受经常爬山越岭的艰苦。但他此时无法欺骗自己,在提心吊胆的恐惧之余、他竟然有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快意。
    ……“咕咕!”安南都督府中,笼子里的鸽子一边吃着食,一边抬头看向笼子外面。一个布衣汉子站在木梯上,伸手进去捉住了鸽子,从它的腿上解下了一样小东西。汉子立刻快步向签押房那边去了。
    张辅看到字条,上面写得很简单:黎利叛军将袭国王卫队。
    两天后,张辅收到了从乂安城快马送来的奏报,消息更加详尽了。
    守御司北署武将禀报,阮景异送来了黎利叛军的动向。黎利从占城国密使口中,获知了安南国王陈正元南下巡视军务的详细行程,如果消息属实,黎利极可能会在沿途伏击国王。
    阮景异还告知了黎利叛军各据点的位置、人马调动聚集的情状。阮景异通过各种迹象进行了推测,认为黎利多半会在清化、演州之间设伏;因为在那片地方伏击之后,叛军可以在清化援军赶来之前、迅速逃离。
    张辅看完奏报,专门问了一句:“阮景异何在?”
    信使道:“已经回叛军那边了。”
    张辅便挥了挥手,立刻翻出地图来看,顺手将信件递给老部将黄中。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黄中便道:“大帅,是否要知会陈太后,增加国王的护卫人马?”
    张辅一脸诧异地看着黄中:“陈太后只有个宝贝独子,她要是知道了这件事,还会让陈正元亲自出行吗?”
    黄中道:“或许可以用别的人代替国王,作为诱饵。”
    张辅摇头道:“黎利非常狡猾。叛军偷袭云南船队时,提前一个月就在沿途安插了奸细耳目;此番他们若要动手,岂能不沿路观察?国王是假的,必定会露出蛛丝马迹。”
    黄中悄悄说道:“大帅所言极是。末将的意思,要是陈太后因此怀恨在心,恐怕对大帅绝非好事。”
    张辅没吭声,他心头也很清楚,作为驻安南国明军大将,他根本不怕陈太后本人;但陈太后在汉王府、京师皇宫,受圣上庇护好几年,俩人有些传闻……万一陈正元有甚么闪失,陈太后必在圣上跟前谗言张辅;到时候张辅确实有点麻烦。
    张辅稍微权衡了一会儿,便道:“要干便得干成,前瞻顾后干脆别干了!”
    黄中忙抱拳道:“大帅英明。”
    黄中寻思了一阵,又道:“如此一来,安南护卫军为诱饵,要围|歼叛军只能是官军,且不能让安南国君臣知情。咱们要怎么去演州哩?”
    张辅道:“走海路。柳升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,他敢走海路,本帅为何不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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