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时朱高煦忽然醒来,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、明白自己在郭薇的寝宫里,而且感觉非常闷热。
    他披衣起床,在红泥炉子上找到了半壶冷掉的开水,便拿起一只青花茶杯,连灌了两盏冷水。郭薇也醒了,她睡眼惺忪地看着朱高煦,问道:“该起床了吗?”
    朱高煦瞧了一眼窗户帷幔,便道:“天还没亮,你再睡会儿罢。”
    他说罢,犹自坐在冰冷的红泥炉子边,微微有点出神。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郭薇便捏着被子挡着身子,在大床上坐了起来。接着她找着里衬,在被褥里穿衣。寝宫里没有近侍,只有两个人,郭薇与朱高煦也相处多年、十分熟悉了;不过她一向比较矜持,几乎不会主动在朱高煦面前暴|露她的身体。
    初春的凌晨寒气逼人,郭薇穿好了衣裳,又找了一件羊毛皮大衣上来,给朱高煦盖上。
    “你可以继续睡觉的。”朱高煦随口道。
    郭薇打量着他:“高煦是不是做噩梦了?”
    朱高煦点头道:“大概梦到了以前在战阵上的场景。”
    郭薇忙轻轻抚着他的背,柔声劝道:“都过去了呢,你不用再去想。”
    朱高煦却摇头道:“梦里的事并没让我不适,醒来时心中隐约有些不安的、反而是现状。”他接着又说了一句,“我在皇宫里太久了。”
    他说罢看了郭薇一眼,见她只是一脸温和地倾听。他顿时明白,自己的话、让别人听起来必定是一头雾水。
    朱高煦稍微理了一下心思,便注重具体的事、以便把话说得清晰一些,“北方最近的景况,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安稳。另外又挂念着南海的战事。”
    郭薇道:“我昨天下午听说,陈瑄在真腊国大获全胜,捷报传来。圣上为何忧虑?”
    朱高煦稍微一想,郭薇虽然性情温和、却也是个靠得住的人。他便说道:“谈不上忧虑。满刺加国应有臣服的意愿,陈瑄却径直赶走使节、非要再战,朕对此事是不太满意的。朕估摸着,南方那些小国阵战肯定不是官军的对手;但战场上情况复杂,变幻太多,气候、疫疾等等,都要看运气。能不打便能达到目的,最好不打;毕竟打下来也无法直接统|治。”
    郭薇的头微微一偏,想了一下道:“陈瑄想贪军功?”
    朱高煦点头称是。
    郭薇又问:“我听说在海军中,司礼监少监王景弘的话最管用。或许王景弘会制止陈瑄。”
    “所以陈瑄才擅自赶走了满刺加使者(马六甲苏丹王国)。”朱高煦道。
    郭薇微微一怔。
    朱高煦便解释道:“陈瑄不能一言决策,所以才想办法做各种事,好让海军的决策、倾向于迅速南进攻灭满刺加。”
    他稍微停顿了一下,接着说道:“大多人在事情了结之前,一般是被动等待结果。不过我发现,陈瑄不是这样的性格……此人或许有点掌控欲。他会事先主动选择一个结果,不惜牺牲另一种可能性,以便亲手影响事情的走向。”
    郭薇听罢轻声道:“我不了解陈瑄,不过高煦看待人,想法真是挺深呢。”
    陈瑄和王景弘手里掌握着大明朝的海军主力,目前还有一百多条战舰、精兵两万,朱高煦能不尝试理解他们吗?
    当所有人都诟病一个人时,极可能那个人本来就有问题,反正不是个完美的人。只不过大臣们嫌弃陈瑄的地方是气节,而朱高煦从另一个角度、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。
    朱高煦回到了之前感概的内容,沉吟道:“以前那些腥风血雨,要危险得多;但我很少有啥不安,因为亲自在场。而现今在这皇城大内,甚么都靠联想、靠猜测,反而有些发闷。我可能在宫里,确实呆的时间太长了。”
    夫妇二人在静谧的凌晨谈了一阵,郭薇恍然道:“对了,我想起昨天大长公主(宝庆)提到的鞑靼人,圣上若想知道内情,还不如问驸马何魁四。过两天宫中赐宴,邀请了在京的皇亲国戚,何魁四是驸马,必定会来的。”
    据说那何魁四不务正业,整天闲逛、喜好弹唱。但毕竟是宁远侯的儿子,让他说一件事情、应该总能说清楚。
    朱高煦马上转头回应道:“薇儿所言极是。”
    说到现在,朱高煦的睡意已是全消……
    数日之后,皇室宴请在京的宗室、亲眷,驸马何魁四果然也来了。女眷们宴饮的地方在大善殿,由皇后及妃子们主持。男丁们则在兴庆宫,朱高煦到场赐宴。
    兴庆宫的正殿南面,有一条红墙夹道。夹道两边,各有一座庭院。午宴的正式礼乐之后,皇亲国戚们用膳喝酒赏舞,其间便可以离席活动了,也被允许在那两座庭院里醒酒休息。
    朱高煦便在西边的庭院里,找了一间廊屋,叫宦官把何魁四叫来。
    论亲戚,朱高煦得称何魁四姑父。不过非宗室本族的人,面对皇帝时,主要是君臣、亲戚关系是其次。何魁四进来便叩拜,行君臣大礼。
    以前朱高煦从未近距离瞧过何魁四,今日观之,果然长得白净英俊。想那何福南征北战、也是个粗汉子,生的儿子却完全成了纨绔子弟的相貌。不过也难怪宝庆公主特别喜欢何魁四,连他不务正业也不嫌弃。宝庆公主才十多岁,最喜欢英俊的男子很正常。
    朱高煦先是问了几句何魁四的家事,然后才说到正题,问起给何福送礼的鞑靼人是哪来的。
    何魁四忙道:“臣回圣上话,此事说来话长。武德初圣上亲征鞑靼(东蒙古),鞑靼军接连大败逃遁。蒙古大汗本雅里失汗向西遁去,遇到了瓦刺人(西蒙古),便向瓦刺诸部首领卓罗斯马哈木求救。
    本雅里失汗以为,马哈木会听其号令。乃因本雅里失汗是全蒙古大汗、包括瓦刺人。又因本雅里失汗能被推举为大汗,是因鞑靼的阿鲁台刺|杀了前任大汗鬼力赤;而鬼力赤一向与瓦刺人势不两立。于是本雅里失汗以为,瓦刺人对他有好感。
    不料瓦刺人先是假意恭顺,把本雅里失汗的部落带到了西边、远离鞑靼诸部后,马哈木忽然翻脸,把本雅里失汗杀死了。本雅里失汗余众,多被屠戮,只有少数人走投,逃亡到了哈密卫(哈密国)。
    哈密卫忠顺王孛儿只斤·脱脱,与本雅力士同为成吉思汗的后人。且前任忠顺王安可帖木儿,乃被瓦刺人毒杀,并被霸占了妻子。忠顺王与瓦刺人有深仇,因此收留了本雅里失汗幸存的家眷和部众。”
    朱高煦听得频频点头。那些蒙古部落早就分|裂了,其中的关系非常之复杂,就连有些大臣也说不清楚。
    可是这个白净的后生何魁四,却是侃侃而谈,连复杂的名字都能说得一清二楚。这不禁让朱高煦有点刮目相看。朱高煦再次验证,有时候传闻中的人、与亲自了解后的样子,可能会有出入。
    何魁四道:“家父并未在书信中提及此事,臣是听闻回来的奴仆所言。鞑靼人遣人结交家父,究竟所为何事,臣暂且不知。臣或可猜想,鞑靼人是想从大明国内借道,以避开瓦刺部落、返回东边么?”
    朱高煦沉吟片刻,说道:“朕也有个大胆的猜测。瓦刺人攻击哈密国甚急,或是就是逃脱里的鞑靼人里、有某个对瓦刺人很重要的人物。”
    何魁四附和道:“圣上所言极是。瓦刺人同时与哈密、东察合汗国结怨;而哈密卫又与东察合汗国不和。以前瓦刺人为了牵制东察合汗国,很少对哈密国大举进击,此次有些反常。”
    他琢磨了一会儿,又拱手道:“会不会本雅里失汗有儿子,落到忠顺王手里了?那瓦刺首领马哈木、杀死了本雅力士哈之后,又自己拥护了一个全蒙古大汗,叫答巴里。但是除了马哈木的亲信,几乎无人认可这个答巴里;如果本雅里失汗有后人逃脱,恐怕马哈木便不可能再掌握全蒙古大汗了。”
    朱高煦微微,不得不认为何魁四说得有点道理。他忽然觉得,何魁四似乎是个人才,不为大明皇朝效力、简直是浪费。
    “你想不想做个有点实权的官?”朱高煦问道。
    何魁四忙道:“臣资历轻浅,无甚经验,不过只会夸夸其谈。就怕坏了家父的名声,更怕耽误圣上的大事。”
    朱高煦听出来他不太情愿,便暂且没有勉强,换了一口话道:“你要好生对待大长公主,她可曾是朕父皇母后的掌上明珠。”
    何魁四道:“臣不敢说让大长公主风光无限、名扬天下,但让她每天有笑容、平实简单,自问是能做到的。”
    “甚好。”朱高煦赞许道,“她的身份,本就不需要再风光无限。”
    朱高煦说完便站了起来,从何魁四身边走过,“朕会记得驸马今日的言论。”
    何魁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:“臣恭送圣上。”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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