将至酉时,朱高煦等人才从玄武门回宫。他刚到乾清宫,便见着了太监王贵。
    王贵上前说道:“禀皇爷,侯左使(侯海)在斜廊上等了快半个时辰啦。”
    他接着又低声道,“下午侯左使走武英殿去柔仪殿,问了个当值的宦官,皇爷在哪里。奴婢只好让宦官传话,说皇爷已回乾清宫歇着了。
    侯左使好像有甚么要紧的事儿,又请来东暖阁觐见,叫咱们通报。奴婢前去见了侯左使,寻思着皇爷早上出门、这会儿该要回宫啦,就让侯左使等着。不料他一等就是半个时辰。”
    朱高煦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直筒袍服,便道:“朕这便去东暖阁。”
    没一会儿,朱高煦走到斜廊上,果然见侯海仍躬身站在廊芜中。侯海个子不高,穿着宽松红袍、身材显得有点单薄,他回头一看,马上跪伏在砖地上:“臣叩见圣上,圣上万岁。”
    朱高煦伸出手臂,将侯海往上一托,“起来罢,让你等久了。”
    侯海道:“臣谢恩,等着圣上是应该的。”
    “啥事?”朱高煦一边往里走,一边径直问了一句。
    侯海道:“回圣上,守御司北署的事。”
    朱高煦又转头看了他一眼,侯海似乎有点紧张,伸手用袖子正轻轻揩额头。俩人一前一后走过了隔扇,里面一个人都没有。
    待朱高煦在那把椅子上坐下,侯海便弯腰作揖道:“臣有疏忽,请圣上降罪。”
    朱高煦皱眉看着他,等着下文。
    侯海便继续道:“逃到蒙古的黄俨,曾通过兀良哈人与内地联络。臣却忽略了此事。”
    他沉吟片刻,又道:“原先北署设置的鞑靼指挥使,名叫郭昂,分司驻在北平城。
    几年前,郭昂上报过一件事,说是一个叫“花童”的兀良哈人来了北平;花童带着黄俨的信物,最先找的人是赵王府长史顾晟,为的是从钱庄取出黄俨存放的钱财。
    臣隐约记得,自个看过这份奏报。郭昂在奏报中称,在顾晟告诉他事情缘由之后,他认为可以利用黄俨和兀良哈人、得到一些鞑靼部落的消息;所以郭昂请命,继续与兀良哈人保持来往。
    当时臣没太上心,便以为、无非是北署鞑靼指挥使的寻常手段,就没如何理会。也未曾将这个消息告诉圣上。”
    朱高煦问道:“那你现在怎么上心了?”
    侯海道:“郭昂又送了一份密信回守御所北署,说是顾晟收了贿|赂!郭昂得到消息,鞑靼人要遣使进京,还发现赵王府长史收了兀良哈人‘花童’的钱。臣始觉,情况怕没那么简单,赶紧前来奏禀圣上。”
    朱高煦听完叙述,下意识想到一个问题、侯海之前有没有收钱?但朱高煦没问。
    侯海却是个很有灵性的人,仿佛能猜到朱高煦的心思似的,恍然又道:“臣绝未从中沾利,先前确是疏忽大意了。”
    朱高煦点头道:“当然,侯左使没必要贪图那点蝇头小利。掉身份。”
    侯海隐约松了一口气,抱拳道:“圣上教训得是。”
    朱高煦习惯性地、用手掌在平阔的额头上摩挲了几下,他想了一会儿道:“赵王府长史顾晟起初把事情告知郭昂,可以理解为、想降低通敌的风险。但这次顾晟又敢私收贿赂了,又是怎么回事?”
    侯海皱眉想了想道:“圣上提到的关节,确实有点蹊跷。”
    朱高煦问道:“兀良哈人送的贿|赂,钱是从钱庄里取的吗?”
    侯海道:“回圣上话,不是,是兀良哈人自己带到大明的黄金。”他说罢从袖袋里拿出了一个信封,双手呈递上来,“此乃郭昂的密信原件,请圣上过目。”
    朱高煦抽出纸来,快速地先浏览了一遍。接着他又伸手道,“郭昂几年前的那封信,带了吗?”
    侯海尴尬地弯腰道:“臣马上回去取。”
    朱高煦收回手说道:“明天带到柔仪殿来。”
    侯海道:“臣遵旨。不过那份密信,臣今日又大致看了一遍,事情缘由都记得。”
    朱高煦很肯定地说道:“还是要看看细节。同一件事情,不同的叙述方式,意思可能会有出入。时辰不早了,回去歇着罢。”
    侯海便叩拜道:“臣谢恩,告退。”
    朱高煦在东暖阁里,又独自坐了一会儿。
    他想起之前代王部署的拙劣阴谋、便是受了其幕僚杨普的蛊惑。而这个赵王府长史顾晟、是太宗皇帝亲自挑选的,应该不像杨普那种野路子出身的人才对。而且顾晟拿的钱,可能不敢独吞。
    朱高煦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高燧的容貌,前后寻思了许久,他再次轻轻摇了摇头。
    他拿起御案上的信件,犹自细看起来。密信里倒也把“贿赂”之事的经过,描述得很详细。
    郭昂的人先是发现,那个兀良哈人“花童”去过彰德府,便认定花童见了长史顾晟。待郭昂见到兀良哈人花童时,便出言激他。
    郭昂对花童言称,顾晟帮忙、从钱庄拿出黄俨被封冻的钱财时,除了现钱、还有大量地契田契。后者经过顾晟的几番捣鼓,很大一部分已落入顾晟等人的腰包;这些东西才是大头。而兀良哈人拿的现钱,不足黄俨敛财的十分之一。
    花童很生气。郭昂又许诺一些好处,让花童说出私见顾晟的内情。这才得知,花童拿了一百两真金、一封书信去见顾晟。
    但那封蒙古人的书信写了甚么,便一无所知了。朱高煦甚至把信翻转来看,也没找到更多的内容……
    当晚是沈宝妍来乾清宫陪侍,朱高煦轻松了不少。他只觉得今日见恩惠的时机,正是恰当。
    第二天早上的礼仪之后,最先到柔仪殿等着的人、便是侯海。侯海把存在守御司北署的旧信,呈送上来了。旧信也是北署鞑靼指挥使郭昂的笔迹,与昨日朱高煦看到的信件字迹、别无二致:
    黄俨当初牵扯到了代王谋反案,怕朝中翻身的宿敌王景弘侯显等人、把他往死里整,黄俨便通过兀良哈蒙古人逃到了鞑靼。黄俨向接应他的兀良哈人、鞑靼人都许诺了大笔好处,但身上又没钱;便让蒙古人安排了另一个兀良哈人、回北平来拿钱,便是花童。
    朝廷并未通缉黄俨,人没抓到、连黄俨的罪名也没正式定下。于是黄俨在赵王府的财产、被赵王府的人瓜分了;而存在钱庄里的东西,需要黄俨的特定信物、以及官府的正式公文。顾晟等人光凭自己的手段是拿不到的,一直被封在钱庄里。
    黄俨还想了些办法,带来了一些鞑靼首领的消息。他意图通过赵王府旧交顾晟、联络锦衣卫(黄俨以为还是锦衣卫在管这些事),进行交易。让顾晟帮忙,花童拿着黄俨信物去钱庄取财物;而黄俨和他的鞑靼朋友,则为锦衣卫提供消息。
    接手此事的人并非锦衣卫,而是守御司北署。驻北平的郭昂,送信请示京师的北署,但因为侯海根本没怎么管,事情便没有被阻止;于是交易顺利结束了。
    实际上这笔交易,最后北署没得到甚么有用的消息,当然北署也没有任何损失、清|算黄俨他们并不关心。从兀良哈人嘴里,只是得到了阿鲁台与科尔沁部联姻、等等并不新鲜的消息。
    “花童最近送给顾晟的信,究竟写了甚么,这才是咱们应该知道的事。”朱高煦随口说了一句。
    但他很快回过神来,因为自己的一句话、可能会让大臣误解,他便马上提醒侯海道:“这件事你们暂时不要管,免得节外生枝。朕回头当面问高燧。”
    侯海作揖道:“臣明白了。”
    朱高煦说罢在柔仪殿里走来走去,犹自在心里记着一些事。他大多时候不会把想法写下来,这些想法一旦被别人知道很危险,装在心里才对最好的归宿。
    他有了一些判断:郑和余党以王景弘侯显等为首,在洪熙朝时、权势和人脉受到了致命的打击。如今在朝中的人脉似乎不太广,至少守御司是完全不买王景弘等人帐的。
    否则黄俨这个王景弘等人的死敌,不可能还能通过守御司北署、与朝廷官府进行交易。但凡有办法,王景弘他们便会把黄俨往死里坑。
    侯海的声音道:“臣惭愧,未能为圣上分忧。”
    朱高煦回过神来,转身看见侯海还站在大殿中间,便好言道:“你不用多想,光看几年前那份奏报、本来也不是太要紧的事。人非圣贤孰能无过?话说回来,若连侯左使也不可靠,朕还能靠谁去哩?”
    侯海一脸欣慰,躬身道:“臣定兢兢业业,为圣上谋事。”
    朱高煦一时间也觉得,上面那个位置实在并不好坐。关键是既要有一帮自己人,这样说话和决断才有人听,才管用;又得有比较符合实际的决断,不然得坏事。
    这时侯海道:“臣请告退。”
    朱高煦道:“去办你的事罢。”过了一会儿,他便目送侯海的背影,消失在柔仪殿门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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