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光如水,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。
    这一个月以来,虽然“凿壁偷光”倒不至于,但梁铮也总算是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“头悬梁锥刺股”……
    而且完全没有任何“红袖添香夜读书”的待遇。
    说到这个,他就不能不对自己的那个便宜老爹发出呆然的叹息——不愧是袁门虎将,铁血治家的风格在他的手上发扬的淋漓尽致,家里全是大兵出身仆役、家丁,一个个五大三粗的,就连本该莺莺燕燕的梁府后院都充斥着这些人。
    “老爷这么做,是怕少爷耽于女色,荒废了学业,所以把府上的丫鬟们都遣散了。”
    对于这一点,苏清和在支吾了半天之后,给出了这样的解释。
    不过他的眼神和潜台词,梁铮还是听懂了——不就是怕买了丫鬟会被“我”祸害吗?
    但就算这样!
    要不要连府里养的猫都是公的啊?!
    这就很微妙了……
    不过也有值得欣慰的事……
    那就是这一个多月的用功,全都看在了苏清和的眼里。
    “少爷自从挨了那一棍,虽然说话还有些疯疯癫癫的,但性子可沉稳多了,也知道用功了。”每次从梁铮的房前经过,他都要如此感叹一番。
    甚至为此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还多次虎目含泪地仰天祷告:“老爷啊~您终于可以含笑九泉了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总之,这一个月的时间并没有白费,至少如今的梁铮,无论从语言习惯上,还是生活习惯上,都已经基本适应了自己新的身份,并且在他走出梁府大门的时候,对于即将到来的课考也有了六成的信心!
    只是也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个重要的问题……
    县衙……该怎么走?
    再回府去找人带路吗?
    算了,路上随便找个人问问就好……
    想到这里,梁铮不由得看了看四周。
    如今的河南虽说小灾不断,但远没到崇祯十二年那种恐怖的程度,永宁县外虽然灾民遍地,但城中还是一派平和的景象,更何况今天是二月二的庙会,永宁的街市熙熙攘攘,商贩们错三落五地沿着青石条的街道连绵起市,两侧杂耍的、打莽式的、捏面人的、算命的、滩簧、锣鼓、评弹……夹着小贩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,喧嚣连天,热闹非凡。
    他信步走到一个卖梨的摊贩前,冲着老板揖了一礼:“劳驾,请问……”
    只是话还没来得及说完,那老板“霍”地一下抬起了头,用力之大甚至让人不得不怀疑会不会把脖子扭断。
    然后他就瞬间瞪大了惊讶的眼睛。
    只是从惊讶到惊恐不过只是一秒钟的事,伴随着一声变了调的“梁公子出门啦~~~”的惊呼,那老板如见鬼神般“哧溜”一下不见了踪影!
    “这,这是……?”梁铮不禁凝固当场。
    然而更令他傻眼的,仿佛蝴蝶效应一般,随着梨摊老板的失踪,整个庙会场子像是瞬间炸了锅一般,卖小吃的不要了摊位,打把势的不管了场子,说评书的丢了快板……如蚁般地游人、商贩竟在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,只剩下满地的水果、菜叶、杂物……还有一个不知所措的男人怔在那里。
    这……是什么情况?
    虽然知道迄今为止自己被誉为“永宁一霸”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,但这种有如“能止小儿夜啼”的情况还真是没想到啊。
    梁铮这样想着,正满心挫败地只能回府问路之时……
    突然!
    他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!
    因为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,还有那么一位打着伞的白衣少女正款款走来!
    一步、一步……
    像是走过了千年的时光……
    阳光,在眼前飞速退散,满地的狼藉也不再是嘲笑,望着那步履坚定的少女,梁铮简直都有些感动了……
    太好了!
    总算还有一个人没有被自己“永宁一霸”的名头吓跑。
    自己的名声还不至于到万人空巷的地步!
    他一边这样想着,一边一个健步冲到了女孩的面前:“劳驾,请问……”
    然后,两个人之间的世界就仿佛时间定格一般地停滞了。
    因为梁铮赫然发现……
    对方原来是个瞎子,她的眼睛根本看不见。
    可是自己刚刚说话的声音她却听见了!
    于是……
    “呀~呀啊啊啊啊~~”
    女孩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,跟着两眼一翻,两腿一蹬,直接晕倒在了地上。
    梁铮表情呆滞,脸色却丰富多变,片刻间就经历了一番赤橙黄绿蓝靛紫的轮回,最后彻底定格为黑色。
    “算了~!清者自清。眼下还是先应付武大人的课考要紧。”
    梁铮暗暗地对自己提高了鼓劲的声音,一边踱回府招了两个家丁带路,一路赶到了县衙。
    只是这一耽搁,赶到县衙的时候已过了午时,刚进了大门,一个马脸的汉子就迎了上来:“我说梁公子,你可算来了。县尊大人已经问了几次了。”
    他叫柳昂,乃是县衙的捕快班头,与梁铮过从甚密,二人一向吃酒、逛窑子无所不至,是以见他迟到了这许久,连忙压低了嗓音提醒道:“可仔细着点儿,大人自从进京叙职,回来后一直心境不佳。”
    梁铮不禁心头一紧,当下也不敢多言,匆匆跟着柳昂绕至后衙门,堪堪进了书房大门,便听得里面传来一声冷哼,跟着一个威严雄浑的声音就传了出来:“听说你今天又当街调戏民女,还把人家逼得昏死过去了?”
    梁铮顿时满头黑线。
    却听那声音又道:“我平时怎么劝你来着?让你收敛一点,少造点孽,若不是永宁这一亩三分地你世叔我还说得上话,你都死多少回了?”
    其词若有憾焉,其情却深挚矣,这字里行间的深意,梁铮如何听不出来?
    因此他只是张了张嘴,却终于还是垂手不言。
    没想到这个武大烈对我居然还真不错……
    想到这里,他不由得抬起眼睛,悄悄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人:头戴展翅乌纱,身着绿底镶边鸂鶒的补服,形容清瘦,嘴角两道深深地法令纹,八字眉下一双黑瞋瞋的瞳仁却闪着深深地忧思。
    梁铮忍不住心头愕然,不知他究竟在烦恼什么。
    难道是为了自己的事?
    但是不应该啊,自己这“永宁一霸”的名头又不是一天两天了,如果说烦恼这个,那还不是没个头了?
    果然,武大烈很快就转过了话题:“闲话不说,我来问你,这阵子的功课如何了?”
    “功课不敢拉下,已经把《论语》和《春秋》读完了,四书也通一遍。”梁铮连忙回答,心头却是难免紧张。
    这一个月的临时把佛教般地魔鬼特训,事到如今他也才只有六成把握,若是武大烈题出的偏,那恐怕还真答不出来。
    “你少给我装!”武大烈冷哼一句,“你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我还不清楚?吃酒斗鸡你是样样在行,读书文章你就一窍不通,平时为了让你多读点书,苏管家跟求什么似的,别以为这一个月我在京里就什么也不知道!”
    说到“在京里”三个字,似乎触到了某种深层的回忆,武大烈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飘渺。
    不过最终,他还是稳住了自己的情绪:“你既敢夸口‘通读’,那今日就以‘不王不寇,智者成仁’为题,给我做一篇策论出来。若是答的不顺,仔细我捶你的肉!”
    话一出口,却不禁有些后悔。
    自己此次进京叙职,碰到了任兵部尚书的恩师杨嗣昌,得知朝廷近日就要委他兵事,然而对于时局,他却一直举棋不定。
    原因很简单,如今的大明,正处于内忧外患的泥潭中:清军多次入塞,威胁京师;而高迎祥、张献忠、李自成等几十万“义军”在中原流动作战,更是朝廷腹心之患。
    朝廷两头用兵,常常顾此失彼,军饷也捉襟见肘,因此如今到底该怎么做,先外还是先内,还是内外兼顾?他一直拿不定主意。
    武大烈进京的时候,杨嗣昌就曾问计于他。只是武大烈自己也呐呐地说不出个道理来,回永宁后,他一直就是在为恩师的事忧心。
    刚才心有所感,随口说了这句,但这个连当朝的尚书大人,自己的恩师杨嗣昌都不知何解的题目,用来考一个在他眼里不学无术的梁铮,似乎也太强人所难了点。
    只是话既然已经说了,一时也不好改口。
    “罢了~!”武大烈心中暗想,“大不了放宽点审卷也就是了,待会若是铮儿做的不好,随便骂他两句,换个题目也就完了。”
    然而半个时辰后。
    “这,你……”
    拿着梁铮洋洋洒洒两大页的文卷,武大烈却只能让手彻底僵在空气中,把视线在眼前的少年书生和试卷之间来回切换,仿佛不认识了一般。
    因为梁铮破题的点竟然是——
    “平寇三策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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