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栏镇。
    主街道尽头有一间旧书铺子,来此的人大多是奔着远山宗而来,所以即使长街上人流熙攘,旧书铺子的生意也很冷清。
    店铺很小,里面的书散乱在桌上,或是随意的搁在一旁的书架,正中间坐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,伏在桌面打盹,桌角放着个陶罐,有客进来也不招呼,都是些读书人和熟客,自己挑了喜欢的书,无须问价,统统三十文,把钱放在陶罐里就行。
    一位背负长剑,身着白色长衫的少年自旧书铺子走出来,一身书生气,脸上有着藏不住的欣喜,似乎是为淘到了好书而高兴。
    走过长街,路过一家酒楼,闻着飘香,少年停下脚步,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。
    靳衔木脸色微红,抬起脚走进之后,店小二慌忙跑过来迎着。
    此时酒楼已经人满为患,没有空的桌位,店小二陪着笑,“这位爷,您要是不嫌弃,就和那位爷挤一挤。”
    靳衔木顺着店小二的视线看去,青衫少年半伏在桌上,一把生锈铁刀摆在桌上,身边堆着两个空坛子,看起来已是微醺。
    他皱皱眉,自然有些不太愿意,只是腹中的饥饿感让他有些烦恼。
    店小二又跑到青衫少年旁边,点头哈腰说了些什么,后者抬起头看了一眼,点了点头,店小二这才笑着折回身带着靳衔木来到桌边坐下。
    青衫少年突地打了个饱嗝,声音很大,他咧着嘴笑了笑,“这里的酒,还可以。”
    ————
    何为长夜?
    在三州五地正史野史介均有记载,但内容却不尽相同。
    其一来自史料《实纪·三州五地》中记载,其中写道:“四凶族于四方,穷奇翻四海,梼杌乱五地,饕餮出大山,则混沌临三州,天下乱而长夜至。”
    也有说法是,天地初开时,天下第一次有了名字,天下人兽鸟鱼等种族皆归顺秦主,而四凶兽族不远顺服秦主统治,遂被秦主以通天手段流放到四方,并设下法阵,千万年不可走出禁制,若四凶兽族破了禁制而出,长夜将来。
    后一种说法是民间传闻和野史中的记载,也不知能不能作真。
    只是近七千年来,从未有人见过长夜。
    甚至在那场可怕的黑暗动乱中,也不过才有饕餮,梼杌两大凶兽族显世。
    春风说道:“我出生在正气天下,没有经历过那场黑暗动乱。只在史料中见过记载,光凭文字也能感受到那场动乱的可怕,所以我家老爷更担忧长夜的到来。”
    陈安之点头道:“说的对。”
    春风问道:“你没其他说的?”
    陈安之笑道:“你想要我说些什么?”
    春风柳眉蹙起,看着陈安之说道:“你曾亲身经历过,应该比我更知晓那场动乱的可怕,所以你应该做些什么。”
    陈安之笑着点头,“我现在就在这里,而你用一根手指头便能捏死我,所以我能做什么?”
    春风愕然。
    双方各自沉默下去。
    若是三千年前的那位一剑开山的姜初一,他能做的事情有很多,比如说前往十万大山深处去见某个人,又或者御剑而飞在三州五地,联合各宗门王朝一起御敌。
    但正气天下的姜初一,是叛徒,是人人皆想持大义斩之的已死之人,也是陈安之。
    而陈安之只不过是远山宗的一个弟子,他不能御剑飞行,甚至连走出中土豫州,都需要上百年的时间。
    所以陈安之什么都做不了。
    春风叹了口气,突然说道:“既然你什么都做不了,为什么何仙人还要让你活下来?”
    陈安之摇摇头,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    春风坐在竹椅上,沉默许久,然后笑道:“我的话也带到了,好多年没下过山,我倒想好好地溜达溜达,逛一逛。”
    春风说道:“那就此别过吧。”
    陈安之嗯了一声,转过身挑开帘子,刚要出去的时候,春风又说道:“我没见过李姑娘的画像,但那条船上的姑娘很漂亮。”
    陈安之目视前方,笑道:“她是沐如意。”
    春风啧啧道:“我家老爷说你活了五千年,五千年来都是光棍一条,哦,不对,是老光棍一条,也是惨兮兮的,也怪不得现在你沉浸美色了,什么都做不了了。”
    陈安之回过头,笑道:“你家老爷不也是光棍一条?”
    春风笑了笑,没有接话。
    陈安之挑开帘子走出去,纵身一跃,回到那艘渡船上。
    被春风嘱咐过的林语越,见到陈安之回到船里,行了一礼后,手中掐起法诀,河面有风起,鼓起对方的船帆,北上。
    林语越折身回到船舱内,规规矩矩地行礼,“大人。”
    春风摆摆手,说道:“南下吧,我还有些人要见,不过也用不得太急,就这么顺流赶路吧。”
    林语越面有难色,小声提醒道:“大人,我们现在是逆流。”
    春风阖上双眼,后背全部靠在椅子上,“你是浪溪河河神。”
    浪溪河顺风而下的渡船,陈安之坐在船舱,沐如意跟着进来坐在一旁,两人都没有说话。
    陈安之在想一个问题,自己当初在大梁京城见天心老道的行为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
    他不怀疑天心老道会背叛自个儿,毕竟老道与红袍三千年前便同心同体,自己见老道的事肯定也会让红袍知道,这也正是担忧的一点,春风富贵山上的红袍不知道站在谁的那边,自己还活着的这件事,又有多少人知晓,所以接下来每一步该怎么走,如何行事,都让他有些头疼。
    还有一件事就是春风口中所说的‘长夜将至’,三州五地边境设有长城万里,不仅如此,就连四神海边界也设有万里海壑,其上有历代天下之主设下的禁制,其作用便是为了抵御十万大山那边的妖修与四凶兽,可如今红袍推演出长夜将尽,也就是说万里长城与海壑都将失守。
    三州五地这千年来宛若幽潭平静无波,但往下看去暗流涌动,高楼起高楼塌,大国暗地里较劲,宗门之间也常有冲突,不仅如此,甚至就连王朝与宗派之间也有不少的摩擦,互相扼制对方的势力。
    大梁王朝的翰林书院就是王朝与宗派争斗的最鲜明的产物。
    这样的三州五地,究竟该如何抵御漫漫长夜?
    若是陈安之现在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剑仙,就可以少去诸多麻烦。
    这天下之大,他陈安之以一剑纵横。
    但现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,在暗地里看着他,在盼望着他死,再登大剑仙的路,艰难万分。
    陈安之很头疼,他突然后悔为什么当年跟陆茗娴他们,为什么没有多学点阴谋诡计之类的,这样自己好歹也能知道点何安在在谋划些什么,还有何安在的那个小徒弟,又在图谋什么。
    这一刻,陈安之目光有些许呆滞,转而露出丝疑惑,他突然想确定一件事,于是他开口了,“沐姑娘,我脑子不灵光吗?”
    沐如意面色古怪,扯了扯嘴角,“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,应该是不灵光的。”
    陈安之微怔,又想起红袍对自己说的少年心性,现在想来,应该不单单是指自己的行为与言语,或许还有一层关乎脑袋的意思。
    于是,这个活了五千年的老家伙,突然对自己,开始有所怀疑。
    ‘所以,我是活了五千年,还是五年?’
    ————
    “说起来,我今个在路上捡到了一张绑着黄纸钱的碎银子。”这个自春风富贵山上下来的少年,抬起手斟了半碗酒推到靳衔木面前。
    靳衔木此时脸色微红,这是喝了酒,说几句话,喝几口酒,少年总是容易热络的,他接过之后,若有所思道:“我曾在书中看过这种,有人重病或是命不久矣,家里人会将写了名字的纸钱绑在银两上,丢在路边,好像是向捡了钱的人借命。富贵兄,可千万不要用这钱。”
    富贵爽朗大笑,猛地一摆手道:“我没用,我把这钱,丢到寺庙的功德箱了,我倒要看看是他的命大还是佛祖的命大。”
    靳衔木初时一愣,随即大笑起来,竟然没觉得不妥,竖起大拇指,称赞道:“富贵兄果然是高!”
    所以说,酒是个好东西,也是个不好的东西。
    叫这书生郎都能昏了脑。
    “好了,我差不多了,也该走了。”富贵扶着桌子站起身,唤道:“小二结账。”
    说着,便摸向自己腰间,又摸了摸。
    “我的钱袋呢?”富贵瞪着双眼,上下摸索着,尽力回忆,突然想起在长街上曾有个猥琐的家伙撞了自己满怀,当下也是明白了。
    店小二立在一旁,面色逐渐难看起来。
    靳衔木叹了口气,从怀里摸出一枚碎银子,说道:“这酒我也喝了不少,全当我请富贵兄了。”
    富贵挠了挠头,眼角瞥见自己的那把铁刀,而后摇摇头,突地脱下身上的青衫,“我这身衣物虽说不上珍贵,但好赖也能值些银子,就先抵押在兄台这,改日我再拿着钱,带着酒,再去远山宗跟你取回来。”
    眼看着对方要推辞,富贵赶忙说道:“我家老爷最看重因果,你要是不愿意,那我可就染上因果了。”
    “再说了,有句话怎么说来着,且将青衫换酒与君醉!”
    靳衔木无奈笑着,纠正道:“是且将换酒与君醉,醉归托宿吴专诸。没有青衫。”
    “对对对。”富贵嘿嘿赔笑,“就是这个。”
    ————
    天空中突然下起了小雨,所幸富贵站在树下遮挡,只有少许细雨洒在少年的内衫之上。
    小雨渐渐变大,落在水面,一朵朵水花漾着涟漪。
    许是觉得被雨打湿的衣物贴着身子有些不适,富贵把上衣脱了下来,双袖缠在腰间,裸着上半身,雨水顺着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划下来。
    少年握紧手中的铁刀,看着河水南边。
    “老爷说,你是三千年前最锋锐的剑。”
    “就是不知道我这把刀,能不能跟上你的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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