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个很安静的夜晚,陈安之吃罢饭后回院子睡了,洛月桐终究是没有炒菜,坐在桌边呆呆地看着夜空,心里就好像天上挂桐的缺月,总觉得失去了些什么。
    那种感觉,说不上疼,但总叫人欢快不起来。
    过了好久,洛月桐兀自笑了起来,明亮动人的大眼睛眯成月牙,溢满了光。
    “算了,睡觉咯。”
    蜡烛的光,晕着昏黄和暖意,陈安之守在烛火边,回忆就这么漾开来。
    三千年前,有位喜欢白衫的女子总是了然一人,这样守着一盏烛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夜晚,有时会捧书夜读,有时会怔怔出神。
    陈安之想起总是那么清冷的女子,把针脚错乱的剑穗递给自己,第一次拿起针线的女子总归有些笨手笨脚,细嫩的手指多了些小伤口,刻意藏在背后,每每想起她逞强的样子,陈安之总觉得心里暖了一些,但如今更多的是,苦涩,愧疚和悔恨的暗流长河。
    那是关于李涵雪的回忆,是一段安宁美好的岁月。
    如果,她没有死去的话,如果,她不是死在断崖门前的话。
    沐如意坐在长桌边,如今已不是了然一人,一旁还坐着些同样身着白袍的弟子,皆是面色严肃。
    沉默仿佛一种会传染的气氛,当一个人沉默下来,其他人也会有这种不知如何说起的无言的感觉。
    沐如意一只手细细地摩挲着剑穗,稍稍有些安心,剑穗下面的丝线有些磨损,看起来是带了很久的样子。
    “深坑村应该还有古怪。”首先打破这份寂静的是白行知,他的眼神中满是怒意,望向正座的掌教师父,愤然道:“师父,弟子白行知请愿前往深坑村,斩除了嗜血的妖怪!”
    沐如意二人前往深坑村除妖之事,第一楼已经知晓,原本以为随着大妖的死,此间事情已然了结,可谁知已经有了好转之色的马阑雨,今夜里突然死了。
    死状凄惨,只看一眼就叫人头皮发麻,闻讯赶来的弟子见状心生恐惧,更有些胆小的女弟子浑身颤抖,双眼噙满泪花。
    他的肉身很完整,在树上挂着随风晃来晃去,看样子像是自缢而亡,但事实上就算不是自缢,那副惨状也必然活不了太久。
    肉身是完完整整,但人皮却被剥了下来,有夹杂着黑气的鲜血,不住地往下滴落。
    马阑雨为人忠厚,总是笑呵呵的汉子,平日里对师弟师妹们也关照有加,第一楼上下,对这个师兄都极为尊重。
    与马阑雨平日里交好的白行知,更是头呲欲裂,恨不得将凶手碎尸万段,以及心头之恨。
    他犹记得那个身材壮硕的马阑雨,是个心性耿直憨厚的家伙,在第一楼众多师兄弟中,算不上出类拔萃,剑道进步慢,但对于修行却很认真,虽然平时有些愣头,遇到疑惑会缠着白行知询问。明明是师兄,却常常被师弟妹捉弄,也不生气,就是傻呵呵地笑。
    白行知经常劝他要有些师兄的样子,拿出一点威严,他总是挠着头说没关系,师弟师妹年龄小,喜欢闹着玩。
    远山宗掌教沉默不语,静静地盯着桌上那颗被血液染满的东西,依稀可以看到红色下的金曦,这是在马阑雨手中找到的,当时他手里死死地攥着这个东西。
    关于这个不过拇指大小的东西,门下弟子不知道,但身为掌教的老人却十分清楚这东西的什么来历。
    这是一颗舍利子。
    在三州五地,只有触及圣域的佛教僧人,死后才会有金色舍利子产生,舍利子的大小根据修为亦有不同,据说证道成圣的佛教圣人坐化之后,他的骨骼全都是金色的,不过也只是表面似如镀金。
    但也有例外,有极个别的佛家圣人坐化之后,但是从内而外,满是金曦。
    “师父。”
    远山宗掌教没有说话,白行知又开口,喊了一遍。
    老人叹息了一声,眉眼间有着浓浓的疲倦,说道:“都回去休息吧。”
    “师父!”
    这次不仅白行知着急了,其余弟子皆开口轻唤,沐如意悄然握紧剑柄,情绪有些起伏。
    远山宗掌教站起身,视线在弟子们愤然的表情一一划过,又是一声浓浓的叹息。
    远山宗重设宗门已三千年,唯独今年风云涌动,随着姜初一的出现,平静了这么多年的水面,开始有涟漪泛起,下方暗流疯狂流转。
    这位老人已经度过了八百多年岁月,一直平静的心境,终于起了波澜,他缓缓说道:“这件事,我会去要一个说法的。”
    不等弟子再多说什么,他挥挥手遣散众人。
    等楼下弟子返回自己的院子后,远山宗掌教走出问风厅,走到后山自己的庭院,蓦然停步,不再往前走。
    因为他的对面突然出现了一个衣物破烂的和尚,一个喜欢喝酒的和尚。
    济颠和尚罕见地没有饮酒,站在月光下,双手合十颂一声佛号,“宁无痕前辈。”
    位居高处的老人没有接话,眼神冰寒看着济颠,像是在等待对方开口。
    济颠和尚自知宗门对远山宗有愧,先叹了口气,缓缓说道:“早年我气血方刚时,偶然知晓师尊的计划,也是极力反对,甚至因此出走师门,在世间做一个逍遥和尚,这些年来喝酒吃肉好不自在。”
    宁无痕沉默片刻,突然说道:“但你还是来了。”
    济颠和尚看了眼宁无痕,说道:“毕竟他是我师父,十九鬼口里的那个人,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师兄,我要接他回去。”
    宁无痕瞥了他一眼,心里是有些愤怒的,济颠和尚的师父是位早已证道多年的佛圣,圣与半圣差之毫厘谬以千里,再加上远山宗背后的老人对这件事,也是持着默许的态度。
    他不能阻拦济颠和尚带走舍利子,更无法阻拦他带走马阑雨的尸体。
    所以他胸口憋了一口气,怎么都无法吐出来的浊气。
    “点到为止,出口恶气,免得剑心蒙尘。”
    便在这时,有一道苍老的声音,在他的心海扬起,紧接着此处天机遮掩,自成一方小天地。
    得到了默许,宁无痕长吐了口气,缓缓向前踏出一步,笔直如剑的身子迸发出强烈的威压,迅猛扩散开来,让这明亮的月光都为之黯淡几分,“马阑雨是远山宗的弟子,是我宁无痕的徒弟。”
    挥手画乾坤,是圣人手段,显然宁无痕背后那人默许了。
    济颠和尚淡然的表情终于变了,这是来自一位准圣的气势,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,山上水间一直有传言,远山宗掌教宁无痕一只脚已经迈入圣人境,就差一个契机,便能成为近千年来第一位证道成圣的人。
    “我不管你们上座部为了那个辩机妖僧策划着什么,”宁无痕说话时没有看着济颠和尚,而是看着远方的天,“你们要拿走舍利子可以,但我先要为弟子讨一个说法。”
    济颠和尚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,承受着莫大的压力,呼吸急促起来,“你应该知道,马阑雨不会死,他是···”
    他话说到一半,似是想到了什么,慌忙闭上嘴。
    宁无痕又向前一步,脚掌踏地,寒声道:“剥皮之痛,生不如死。”
    “我乃远山宗掌教,宁无痕。”他身子立的笔直,如一把藏拙的剑初显锋芒,“为给徒弟马阑雨讨一个公道。”
    随着老人话语落地,天空有云卷风动,遮住了蒙蒙星光,掩着温软月光。
    济颠和尚左右是躲不过了,只得叹了口气,颂一声佛号:“阿弥陀佛。”
    突然感受不到宁无痕与济颠气机,韩笑白睁开眼,幽叹一声胡闹胡闹,又闭上眼,蓦地嘴角轻笑,“老秃驴,这下你可有苦头吃了。”
    来自升平门的刀客视线穿过屋子,落在远处,悄然握紧长刀跃跃欲试,最终犹豫再三还是松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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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夜色微浓,星光璀璨,美不胜收的天海让人流连忘返。远处有悠悠钟声传来,伴着柔和的清风,朦胧的夜色。
    此情此景,似乎只有举杯邀星畅谈,张琴赋诗作对吗,才是最相映得彰的。
    只是,官袍老人的脸色却极为凝重,他站起身,伸手抓起桌上的酒壶,抬起手臂狠狠灌了一口酒,桌上摆着一封被揉成一团的信纸。
    林平凉站起身,满脸惊诧,“师父,这是?”
    官袍老人胸脯起伏不定,沉声道:“十九鬼口要进人了。”
    林平凉犹豫了一下,还是问道:“弟子不解,十九鬼口里究竟是什么东西。”
    随即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,慌忙闭嘴,朝廷既然都已让自己不再过问此事,其中因缘自然不是他这个层次人所能接触到的。
    换句话说,有些不该知道的事,知道了,就意味着死亡。
    官袍老人面色阴沉,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:“传令下去,从今日起,若是有凡人接近十九鬼口方圆五里处,一律格杀勿论。”
    沉默片刻,他皱皱眉又补充道:“方圆十里。”
    林平凉悄然擦了擦额头的汗水,点头道:“下官听命。”
    鬼使神差地,他偷偷瞥了一眼信封,依稀可看到上面的字。
    却让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。
    字似乎是用血写上去的,浸透了纸张,甚至可以看到字体下淌落的一道道血迹,让人触目惊心。
    “佛不度我,我度天下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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