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然遭遇倭乱,但除了东南沿海的宁波、台州、松江、嘉兴等地,江南各处商运依旧流通,苏州运河上大小船只穿梭不停,两岸的粉墙瓦黛依旧,似乎战争距离这儿还很远。
    但是这一天,苏州运河码头有些混乱,大批兵丁清理出一块约莫三四里的区域,一艘三层高的官船缓缓停靠。
    不见有人下船,倒是不停有人或骑马,或乘轿而来,递上帖子在岸上等候,时不时船上通传叫上几人登船。
    船上的主人似乎并不想见太多人,以至于不算小的待客厅中只有一位客人。
    这位客人一张国字脸,面色略微黝黑,个头不高但身形挺拔如松,有一股凛然之威,他就是大明第一任浙直总督张经。
    一上任就被徐海戏耍,张经脸色并不好看,他皱眉低声问:“双江兄,俞大猷那……”
    一路上颇为劳累的聂豹背脊似乎有些弯曲,他点点头道:“刚刚接到消息,首辅已将崇德战报呈禀陛下,俞大猷调任吴淞总兵。”
    虽然屡遭败绩,但张经很清楚,如卢镗、汤克宽、俞大猷依旧是他需要依仗的重要人物。
    聂豹看了眼依旧皱眉的张经,“虽然是吴淞总兵,但仍然由你调配。”
    张经宦海沉浮数十年,但仍然性情如火,立即问道:“据说俞大猷和严……”
    “无谓之谈。”聂豹摇摇头,“不用考虑此事,俞大猷和严嵩实际上并无瓜葛,这件事我知道内情。”
    聂豹没有继续解释,而是话题一转,“你需要担心的是外面那位。”
    张经知道这是在说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,此人是和聂豹同行下江南的。
    “廷彝,浙直总督兼管六省兵马,便宜行事,你无需考虑过多。”聂豹加重语气,“老夫此次南下,为的就是让你不需要考虑过多……”
    沉默半响后,张经拱手相谢。
   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,张经自然听得懂。
    关于东南抗倭,徐阶败北,李默插不上手,朝中唯有严嵩、聂豹主管此事。
    在这种情况下,严嵩不可能不派人南下分功,而聂豹南下就是为了盯住赵文华,张经虽然资格老,但未必被赵文华放在眼里。
    “大人,俞总兵名帖。”仆役在厅外禀报。
    “让他等等吧。”聂豹挥退仆役,笑道:“俞大猷运气真不错。”
    “的确如此,平湖被倭寇击败,没想到还能打出崇德大捷。”张经也笑道:“算是勉强挽回点面子。”
    聂豹指了指张经,“廷彝,你我同年,何必砌词!”
    聂豹和张经都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,这也是之前徐阶压着张经的主要原因。
    “哈哈哈!”张经大笑道:“我也想见见那位被誉为华亭英杰的钱家子。”
    聂豹却没有笑,歪着头眯着眼,缓缓问:“为什么?”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张经笑声一停,诧异道:“一个生员能力助官兵守城,自然有这个资格。”
    聂豹默不作声拾起茶盏抿了口,“只是如此?”
    “还有其他原因?”张经莫名其妙。
    微不可闻的叹息声响起,聂豹沉默片刻后道:“今年倭寇只怕还会侵袭沿海,有把握吗?”
    张经犹豫了会儿才说:“如若广西狼土兵能尽早到位,问题不大。”
    “好,老夫负责调配。”聂豹挥挥手,“廷彝你军务繁忙,回杭州吧,老夫明日启程去松江。”
    虽然是同年进士,但张经在聂豹面前从来是个小老弟角色,手足无措的放下茶盏,迟疑着走出船舱。
    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……
    外面起风了,被风一吹,张经脑子还是有点乱……之前说起要见见那个钱家子,之后聂豹突然问起自己击倭有无把握,再之后就送客了。
    沿着船板走下官船,张经和上前拜见的众人见礼,还问了问俞大猷的伤势,眼角余光瞥见对方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少年郎。
    俞大猷犹豫着要不要介绍介绍钱渊,但张经突然脸色一变,脸上的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,转身大踏步离去。
    远远看着这一幕,站在船头的聂豹深深叹了口气,虽然几上几下,跌爬滚打数十年,但张廷彝仍然是这模样……这是他的优点,也是他最大的劣处。
    “那就是浙直总督张廷彝。”圆脸中年人笑容可掬,“别往心里去,他是朝中出了名的直脾气。”
    “梅村公这话……”钱渊嘿嘿笑道:“直脾气……不是坏脾气?”
    赵文华号梅村,听这话大笑道:“有趣有趣!”
    钱渊的话绵里藏针,人家张经是看到我和你赵文华这个严党干将站在一起,才会勃然变色。
    倒是赵文华一副好脾气,完全没有历史上跋扈模样。
    俞大猷和钱渊两人刚到码头递上帖子,还没等到聂豹召见,赵文华突然亲自下船,在众目睽睽之下找到钱渊。
    两人谈笑风生,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,让众人心生诧异,严党的名声在江南士林中简直就是臭大街,没想到钱渊却是这样的态度。
    对于钱渊来说,严党不是什么好玩意,但将严党干掉的徐阶也不是什么好玩意。
    更何况,作为一个对自身利益关注度非常高的穿越者,钱渊从不会无来由的得罪人,对方拥有权力,就算不想攀上这条线,也没必要得罪对方。
    但对于张经这种自视为正人君子的士大夫来说,这是难以忍受的。
    看着赵文华、俞大猷、钱渊陆续登船,聂豹笑着问:“聊什么聊得这么开怀大笑?”
    钱渊得体的行礼后轻声道:“嘉靖二十六年,梅村公编纂《嘉兴府图记》,晚辈受益匪浅。”
    赵文华绝非不学无术之徒,事实上此人才学过人,编纂的《嘉兴府图记》后来还被收入《四库全书》流传后世。
    聂豹微微点头,看着赵文华和钱渊说笑几句后才离去。
    远远看了眼已经启程回杭州的张经背影,聂豹在心里叹息,论指挥作战,十个赵文华也不是张经的对手,但论对朝争的敏感度,一百个张经也比不上赵文华。
    当然了,文武双全,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聂豹有这样的敏感度。
    钱渊,年仅十八岁的华亭生员,看似普普通通,但其已经卷入了朝争之中,而且深层次的参与到之前,也可能之后的抗倭中。
    曾经给前任浙江巡抚王忬出谋划策,一度遏制嘉兴府、松江府倭乱。
    曾经在嘉定、崇德两次展示不俗的能力,助明军两次大败倭寇,这并不是巧合。
    这些只是外人看到的表象。
    隐藏在水下的是,钱渊的人脉。
    陆树声的弟子,得震川公、文衡山之赞,和余姚孙家来往密切,这些影响还只是局限在士林中。
    但嘉定、崇德两战,钱渊和俞大猷、卢镗这两位最重要的明军将领建立了极为深厚的联系,说得不好听点,他们都欠钱渊的人情。
    而台州知府谭伦是钱渊的小舅,台州同知唐顺之和钱渊在崇德县并肩而战。
    身为严嵩的干儿子,下江南就是来揽功的,赵文华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个突破口,从这个钱家子身上能够关联到太多太多的人物。
    毫无疑问,聂豹也察觉到了,所以他早在南下途中就决定召见钱渊。
    但,几乎没有政治嗅觉的张经并没有察觉到这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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