绍兴府衙大堂。
    今天抱定殉城之心的梅守德疲累不堪,已经被劝到后衙休息,堂前除了没什么存在感的山阴知县外,只有钱渊、诸大绶、戚继美、杨文、王义等人,周围护卫林立,举着的火把将堂内堂外照的一片光亮。
    钱渊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从不离身的地图,手中持笔不停做些记号箭头,在入城后仔细询问守城士卒后,钱渊立即发现了问题,攻城的倭寇战力不凡,绝不是普通的散兵游勇。
    王义、梁生接战也证明了这一点,能在改良过的狼牙筅掩护下,还能持刀破阵,这样的倭寇,只怕来头不小。
    “纸扇?”钱渊偏头看向王义,“倒是听说过……”
    “年前伯鲁先生提到过,真倭中有首领,以纸扇挥舞为信号,纸扇落下,倭寇齐齐挥刀进击。”戚继美舔舔嘴唇,“这么看来,刘参将追击……”
    诸大绶也面露忧色,“如若刘参将再败北,山阴几乎无兵可守。”
    钱渊哼了声没说话,那是他刘显自找的,不过那只不过是小事,现在关键在于,有真倭攻山阴,徐海是不是已经来了。
    正常情况下,倭寇是不会攻击如山阴、余姚这样有城墙护卫的城池,真倭虽然脑子不好使,但也不至于傻的非要往石头上撞。
    去年倭寇猛攻山阴、余姚、慈溪等地,后两地险些被攻破,但那是徐海刻意为之,吸引官军注意力,为后面突袭嘉兴府做准备。
    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,钱渊知道再熬也没什么意义了,必须等到各地消息汇总而来才能做出判断……如果各地消息无法汇总,那就说明倭寇真的是大举入侵。
    “继美,已经接手城防了?”钱渊直起腰。
    戚继美有些无奈,“刘参将将还能动弹的都带走了……”
    言下之意是,不管什么原因,刘显急着追击溃逃的倭寇,将山阴丢给了戚继美。
    “明日一早,两哨出城,与巡抚所率军合击倭寇、白莲教徒,打通西兴运河。”
    “再遣斥候往东,探查余姚、慈溪等地。”
    钱渊看了眼王义,“已经三天了,派人去接应。”
    王义躬身应是,立即退出大堂去安排。
    “都歇息吧。”钱渊挥挥手,“赏银二十日内发放。”
    戚继美、杨文走后,钱渊才转向诸大绶,“端甫兄,今晚就烦扰了。”
    “这话说的……”诸大绶笑道:“众人在随园肆意,展才来了山阴,却如此客套。”
    这一晚钱渊就在诸家歇息,不过临睡前还是坚持下去走了一遍,毕竟军中半数新兵,第一次上阵。
    “钱家护卫真是名不虚传。”诸大绶赞不绝口道:“以前只是听闻,闻名不如见面啊,人数相等,又有城墙为依,刘参将都难以抵挡,但两倍倭寇冲阵,钱家护卫却能斩首百余。”
    “不能比的。”钱渊顺手拍了拍一个躬身行礼的士卒,随口问了几句,才回道:“钱家护卫无论是补给、训练、装备军械都比普通士卒强得多。”
    这一战梁生说不上冒失,倭寇本就是趁着官军立足未稳之际突袭,梁生能率护卫队硬生生扛住还能斩首百余,可以说此战首功在梁生。
    但护卫队能扛住一方面在于护卫本身的能力、训练强度,另一方面也在于装备,真倭破阵大砍大杀,但实际效果比正常情况要小得多,,这是因为钱渊在括苍山作坊产出的铁甲大部分都装备在护卫队上。
    护卫队不过两百余人,其中有三分之一身穿铁甲,真倭的刀再锋利,铁甲也是有一定抵抗力的,这也是护卫队受伤的二十多人都伤势较轻的原因。
    又去伤兵那边转了一圈,钱渊又低声说:“护卫队不过两百人,每年比普通士卒所费银两多一倍,朝中本就财用大乏。”
    诸大绶叹了口气,“去年末展才毅然转都察院南下巡按浙江,听闻朝中虽多有赞誉,但实则多不以为然……这次若不是展才急行相援,山阴、会稽必破……”
    “朝中诸公不足为凭。”钱渊在徐渭、陶大临、诸大绶这些随园核心人物面前并不掩饰自己的看法,“如若齐心协力,徐海如何能三度猖獗至此,当年双江公、半洲公……”
    沉默片刻后,钱渊苦笑道:“这也是我为何支持胡汝贞的原因之一……和光同尘,身上染污,才能有机会一展抱负,朝中风气使然。”
    诸大绶也苦笑道:“只盼日后裕王殿下能澄清宇内……”
    钱渊叹息一声,如诸大绶、徐渭这样杰出的人物也难以摆脱这样的思维模式,将天下太平寄托于明君,不过这也没办法,钱渊本身就是借这条路才能让随园成为一个正式的政治团体,要不是有裕王这个幌子,徐渭再费尽心机也未必能成。
    正要回去歇息,突然不远处传来大声的哄笑声,钱渊和诸大绶走去一看。
    空地上篝火边,七八人正在大声说笑,梁生亲热的搂着一个年轻人的肩膀,冲着边上的杨文、张三等人夸口,那个年轻人看起来有些腼腆,甚至脸都红了。
    “还真以为抽调四十人,就嫩让护卫队元气大伤?”梁生昂着头大声道:“长江后浪推前浪,周围五步之内无队友,只有倭寇,还能手持狼牙筅高声呼应,这等胆气有几人能为?”
    “外怯内勇。”杨文点头赞道:“没给彭溪镇丢人。”
    张三也夸了几句,瞪了眼梁生,“彭峰是王哥练出来的,不过就是临行前分到你手下,你翘什么尾巴!”
    梁生一跳三丈高,正要反驳突然看见钱渊来了,“少爷。”
    “少爷。”
    “少爷来了。”
    钱渊挥挥手让众人坐下,自己也找了个地方坐下,指着彭峰笑道:“在山上看到那一幕,心里都凉了,心想钱家护卫这些年所向披靡,却要在山阴遇挫,没想到有勇士出列重整旗鼓,明日送信去彭溪镇。”
    彭峰脸上有兴奋之情,但随即黯然下来,边上的张三低声对钱渊解释,“阵亡十九人,其中彭溪镇一人,是他堂兄。”
    钱渊沉默片刻,才缓缓道:“嘉靖三十二年,钱某初赴杭州,身边不过十余伴当,五人战死嘉定。
    之后数年在松江、崇德、杭州、太平……钱家护卫虽屡屡败倭,但先后战死百余人。
    最早的伴当如今幸存者不过半数,还大半受伤致残……每一个人我都记得,不管是活着的,还是……”
    随着钱渊的轻语,周围都安静下来,张三、杨文都是最早组建护卫队的那批人,心里不免黯然,就连向来跳脱的梁生也忍不住想起去年嘉兴府并肩作战身死的同袍。
    一直沉默的诸大绶侧头细看,在皎洁的月光映射下,钱渊眼角闪烁着晶莹。
    “岂曰无衣?与子同袍。”彭峰突然小声吟诵道:“王于兴师,修我戈矛,与子同仇。”
    钱渊面容有些扭曲,“岂曰无衣?与子同泽。王于兴师,修我矛戟,与子偕作!”
    千年前的《秦风·无衣》低低的在东南绍兴这座古城内响起。
    “岂曰无衣?与子同泽。王于兴师,修我矛戟,与子偕作!”
    “岂曰无衣?与子同裳。王于兴师,修我甲兵,与子偕行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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