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已凉,菜已冷,相对而坐的两人毫无散席之意。
    “浙江看似风平浪静,实则暗藏杀机,倭寇虽不敢来犯,但依旧流窜海上。”钱渊解释道:“大批商船出海,有的西去倭国,有的北上朝鲜,有的南下去南洋,若无水师护佑,若无得力将官,只怕日后还有反复。”
    说到这,钱渊拱拱手,此意不言而喻。
    张四维松了口气,笑道:“戚元敬、戚继美一门双杰,俞志辅一时名将,卢镗、侯继高后起之秀,葛浩、张元勋台州虎将,均剿倭杀贼有功……”
    看对面钱渊依旧眉头紧锁,张四维也皱皱眉头,试探问:“浙江?”
    “不一定是浙江,日后或许还会选苏松、福建开海禁通商。”
    张四维缓缓点头,“此事张某不敢应下,还等舅父回朝……”
    文官对武将的天然警惕性……钱渊苦笑一声,“子维兄肯帮忙言语一句,钱某已然感激不尽。”
    钱渊的底线是留下戚继美,而杨文是必定不能调任的,不过如今董邦政调任浙江总兵,钱渊放心不少。
    顿了顿,钱渊突然笑道:“倒是北山公不用子维兄言语了。”
    “哈哈,北山公与舅父诗词唱合,乃为至交。”张四维笑了笑,不过神情颇为怪异。
    董邦政为吴淞总兵,王崇古如今已然升任苏州知府,两人多年并肩剿倭,交情极深,张四维接到过王崇古的信件,可能就是因为和王崇古交情深,董邦政才被调为浙江总兵,彻底沦为武将。
    诸事谈定,钱渊不再说正事,只笑着说起东南诸般趣事,从海外传来的番茄、玉米棒倒算了,还有各式香料、水果,精致的毛毯,威力巨大的鸟铳和铁炮。
    张四维对东南关注的重点一在于通商,二在于剿倭,仔细询问上虞大捷、山阴会稽大捷的细节。
    “舅父曾在信中提到,倭寇武艺高强,无谓生死,兼之性情暴虐,不让鞑靼铁骑,展才实有大功。”
    “堂堂正正倒也不惧,只是东南少有战事。”
    聊了一阵后,张四维敏锐的察觉到问题,追问了一阵后惊讶道:“伤者七成得活,五成得归?西北战事频繁,若得此技,能活多少士卒!”
    “无碍。”钱渊大手一挥,“这番归京,诊所随之而来的也有不少人,到时候子维兄挑些去教教就是。”
    “展才做的了主?”张四维试探问。
    钱渊立即黑了脸,“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,谁是子维兄身边那块墨?!”
    张四维大笑道:“舅父于苏州来信……展才与舅父见过,理应知其善谑,信中言,东南翘楚,文不出钱展才,武不过戚元敬,惜尽皆俯首雌虎。”
    “背后言他人长短,非君子所为!”钱渊冷笑道:“他日倒是要找学甫兄讨教讨教!”
    张四维笑声顿歇,这货还真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啊,调笑几句,就想做自己的长辈?
    不过张四维也不是个好欺负的,轻声道:“展才归京,总要去拜会殿下,倒是看展才如何与叔大兄互称。”
    钱渊眯着眼打量着张四维,哎,和这货说话比和张居正、徐阶说话还累啊!
    张四维这话明明白白的透露出这个意思,你钱展才今日相邀,难道没有其他事了?
    要知道被裕王尊为师长的高新郑对你可是很不满的……不然你曾得陛下许可随意出入裕王府,入京第一日入西苑觐见,那第二日理应拜会殿下。
    能向高新郑说清的,不能是随园中人,不能是寻常官员,只能是裕王府的讲官,张居正不会出面,陈以勤众人和高拱颇有间隙,而林燫因其弟林烃也不适合露面,最合适的人选,也是唯一的人选,就是以杨博为后盾的张四维。
    的确,钱渊选中的就是张四维。
    钱渊平静的看着张四维,“若子维兄肯帮忙,替钱某带一句话即可。”
    张四维也不说肯不肯,只问:“何话?”
    “钱某此番回京,不回翰林。”
    张四维瞳孔微缩,“展才,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?”
    虽然庶吉士也勉强算翰林一员,但没有经过留馆或授翰林编修之职,入阁之路几近断绝。
    已经起复的李默就是个例子,他是正德十五年进士,选庶吉士,但之后转为户部主事,没有留在翰林院,所以在嘉靖三十五年之前,徐阶都不视其为敌。
    直到嘉靖三十五年,嘉靖帝点李默加翰林学士……一般情况下,非翰林院出身的官员是不太可能任翰林学士的,这个职务和礼部尚书一样,是入阁的先兆……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,徐阶开始谋划倒李。
    嘉靖朝情况很特殊,嘉靖帝随心所欲不太讲规矩,几任内阁首辅如张璁、夏言、方献夫、桂萼都不是翰林出身,但以后呢?
    下一任皇帝还会这样?
    嘉靖帝这种不讲规矩的皇帝几百年有一个都算稀奇事了,还指望裕王登基后也不讲规矩?
    换句话说,钱渊这个承诺,意味着他做出了个让张四维难以理解,也完全能让高拱放心的抉择。
    张四维忍不住轻声劝道:“展才年不过三十,何至于此?”
    从张四维的角度来说,钱渊是他在裕王府中最好的结盟对象,他颇为佩服高拱,但也知道,自己的对手是张居正。
    他更知道裕王对钱渊的重视,从年龄分层来看,他也希望和钱渊联手。
    从舅父王崇古不断的信件,在张四维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形,再到今日亲眼所见,一席长谈,张四维忍不住在心里叹息……惜高新郑量窄。
    今日钱渊提出的四点,没有任何一点是为他自己考虑……这一点,张四维如何看不出来?
    钱渊面色惨淡,举杯一饮而尽,长身而起,踱步道:“他人言钱展才狡诈多谋,他人言钱展才视财如命,他人言钱展才不避严党,他人言钱展才擅杀俘虏……”
    “但钱某知晓自己想要什么,想做什么……”
    “王侯将相非我所念,此生唯愿俯仰无愧。”
    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,虽然钱渊前世没学过表演这门课,但七七八八的影视剧也看了不少,至少……在这个没有电视电影的时代,演技算是出挑的!
    “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……”
    张四维今年恰满三十,二十四岁之前都埋头书牍,虽然颇有心机,但显然还是太嫩了,对于这样逼真的演技……完全信服!
    张四维长长一揖,“愿为展才走这一趟。”
    钱渊坦然受此一礼,扶起张四维,双手相持,轻声道:“守护相望。”
    “必然守护相望。”
    张四维应下此诺,与钱渊结盟,无论对自己,对张家,对舅父杨博,对晋商,甚至对远在苏州的舅父王崇古,都是好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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