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,天气稍稍变得暖和了一些,但还是寒冷。
    同州,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。亭台楼榭无一不是美轮美奂,望着仿佛如同仙境。
    一座水榭前,池水上浮着一层薄薄地冰,偶尔有一两条锦鲤浮上水面呼吸。
    忽然,一阵轰响,鱼儿被这声音惊吓,迅速潜下,消失无踪。
    北周大冢宰宇文护正在大发雷霆,一张文案被掀翻在地,各种公文战报挥洒了一地,“废物,废物!你们统统都是废物!”
    他还不解气,一脚将参军郭荣踢翻在地,“十五万人!我们有十五万人!居然被斛律光压在同州打了半个月,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!我留着你们有何用?”
    郭荣刚刚从地上爬起,一脚又蹬在他肩头。宇文护居高临下注视着他,说:“老夫如此信重你,这半个月来你败了七次,老夫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!”
    宇文护今年五十有七,但身体看上去还算硬朗,胡须头发尽皆斑白,但是保养得宜,看上去也不过四十余岁左右。此时他满面涨红,显然是真的动怒了。
    “大冢宰息怒,暂且放过他,饶他一命……”大将军刘勇看宇文护骂也骂了,打也打了,气想必消得差不多了,这才出来劝阻。
    “老夫要如何息怒!当初他信誓旦旦的和老夫保证,不到三日,必定打败齐军,但是到如今,斛律光的帅旗依旧插在城下!”宇文护咬牙切齿,“他这是在打老夫的脸呀!老夫焉能不怒?”
    若非如此,他宇文护何必要和一个小小的郭荣计较?就是那长安城里的皇帝,搞得那些偷偷摸摸的小手段,他也不过当作小打小闹。
    “可大冢宰,我们不是没有组织过大军围杀齐军,但是齐军战力实在是超乎想象……堪称天下至锐……”
    侯龙恩也开始插话,道:“前些日子,我们恼怒宇文宪败得如此之快,现在看来,宇文宪可以和斛律光周旋这么久,还真是本事……”
    他不提宇文宪还好,他一提宇文宪,宇文护更加愤怒了。
    东征是宇文护的意思,宇文宪负责出谋划策,是宇文宪建议由他去攻取宜阳,宇文护纠集兵力坐镇同州的。
    原本打得还算顺风顺水,宇文宪将斛律光拖在定陇宜阳那边寸步不能前,后来斛律光从定陇撤走,宇文宪在宇文护的默许之下乘胜追击。
    宇文护原本是想用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胜为东征开道的,如果可以生擒斛律光,那必定大涨威势!将来直接拿下洛阳,长驱齐国腹地那也不是难事。
    可谁能想到宇文宪没有胜,反而是兵败如山倒,折损了大半兵马!
    于是情况马上调转了一个头,数万齐军穿过战败后防守薄弱的定陇,直接给了宇文护和周军当头一棍!
    这时候宇文护甚至都还不知道宇文宪已经输了!
    “宇文宪……也就是他跑到定陇去了,否则老夫定要斩了他不可!”宇文护狠声道。在他看来,若非宇文宪无用,轻易中了斛律光的诡计,周军又怎么会败得如此之快?
    从头到尾,宇文护都一点准备也没有,完全被斛律光牵着鼻子走,若不是后来他反应及时,也许同州已经被斛律光拿下了!他宇文护,也将会成为齐军的阶下囚!
    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卫反击,但是组织起来的几路人马都被斛律光接连打败。
    想要依靠兵马优势,直接打败斛律光,但是同州区域狭小,完全施展不开,出去找齐军决战,到最后也只能落得个被分割包围的下场。
    郭荣就是接连几次战败之后,终于被宇文护清算到了头上。
    此时宇文护的注意力已经成功被宇文宪这个名字吸引走,倒是没有心情再理会郭荣了。
    “宇文宪兵败,畏罪潜逃,老夫定要重重的治罪于他!”宇文护哼了一声,道:“一次战损五万余人,就算是陛下,也保不得他!”
    “老夫原本想要给他们一个机会,奈何他们自己实在太不争气,到时到了地底下,见到了先帝,老夫也是问心无愧!”
    众人都是一阵沉默,所有人都知道,宇文护口中的先帝并不是孝闵帝宇文觉,也不是明帝宇文毓,而是宇文泰。只是,宇文护当真能做到问心无愧吗?
    宇文护之所以可以掌控权柄,是因为他是宇文泰的托孤之臣。
    宇文泰临死前,诸子皆年幼,无法担当大任,所以托孤给宇文护。
    宇文护执掌大权之废黜了西魏元氏,拥立宇文泰第三子宇文觉建立了周朝。
    因为宇文泰大权独揽,引起宇文觉不满,宇文觉的布置提前被宇文护获知,于是宇文泰又杀了宇文觉,拥立同为宇文泰之子的宇文毓登基。
    宇文毓聪慧过人,宇文护时常感到惊惧,所以毒杀了宇文毓,又从宇文泰的儿子中扶持了一个皇帝,这就是宇文邕。
    宇文邕登基之后,比起那两个哥哥更加顺从宇文护,从来不反驳宇文护的任何提议。
    宇文护的母亲被北齐送还,宇文邕对待她如同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,一日复一日的小心翼翼让宇文邕活到了现在。
    宇文邕早已成年,但宇文护依旧把持着朝中大权,这让一些朝臣感觉到了不满,而宇文护也有了危机感。
    宇文护这次之所以东征,也是为了用一场胜利,来增加自己在朝中的威望。到时,他若再想做些什么,自然是无人能掣肘。
    说白了,这场战争的动机,就是一场权力之争。
    宇文宪一直以来表现的都和宇文邕比较亲近,而与宇文护若即若离,本来宇文护是绝对不会给宇文宪这个机会壮大力量的。
    但是皇帝宇文邕不知道何时有了一批强力的支持者,在博弈之后,宇文护最终还是选择退了一步,将宇文宪放入军中,让他暂时掌握了实权。
    其实宇文邕和宇文宪的那点小算盘,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?无论此战宇文宪获得什么样的功劳,宇文护都是北周最高的统帅,注定都会稳压宇文宪一头。
    宇文宪在前线的战果越是大,他宇文护的功勋也就越加卓著。他在苦心经营多年,早已把自己的势力根植于朝堂和军中的每一个角落,不是想撼动就可以撼动的。
    宇文宪再厉害又能如何,宇文护想要剥夺他所有的权力,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。
    至于宇文邕,他如果乖乖听话,宇文护不介意让他再过几年舒心日子,如果不听话……呵……
    他这一生废立了三个皇帝,也不在乎多这一个。
    正在宇文护的心思千回百转的时候,忽然有人传来了军报,“报!报!大冢宰,齐军开始撤军了!”
    宇文护一怔,而后面露惊喜之色,上前问道:“你,所言当真?”
    “千真万确,我们在城上,亲眼见到齐军拔营!据斥候来报,齐军的后营昨日就已经撤离干净了,派出骑兵骚扰,他们也不理会,可以肯定齐军是想要撤离!”
    “这里还有两封从玉璧发过来的最新战报!”旗官从怀里捞出两封战报。
    侯龙恩迫不及待的拆开一封观看,立刻便变了脸色:
    “齐国公率兵三万余众,从龙门渡过黄河,奇袭齐军驻地,齐将莫多娄显敬被斩杀,齐国公占领齐军三处要塞!……”
    “嗯?当真?”宇文护也端不住架子了,看过这边来。
    “后面还有一封……”
    “快,拆开给老夫念念!”
    “齐将高长恭率兵一万,在汾水北阻击齐国公,齐国公战败,占据的三座城池又回到齐军手中……”
    宇文护险些将自己的胡子给拔下来,只听侯龙恩再次念道:“柱国韦孝宽派兵增援,齐国公现与高长恭对峙于汾河一线,战局胶着……”
    “大冢宰,难怪齐军要撤军,宇文宪这是踩中了齐军的尾巴了!”侯龙恩面色复杂的看向宇文护。
    宇文护先前还扬言要斩了宇文宪,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行了,此战足够宇文宪将功补过。
    大将军刘勇立刻便反应过来,道:“大冢宰,斛律光撤离得如此匆忙,怕是宇文宪在汾北闹出的动静太大,所以才会如此急不可耐的回军救援。这是好机会,我们可以再次东出洛阳!”
    要是几天前,或许宇文护还会对这个提议感兴趣,但是现在……
    “不妥,齐军定有埋伏,万一我军追出去,他们又像在安邺打败宇文宪一样,使一招回马枪,那时候当如何?”宇文护自然是要拒绝的。
    “大冢宰,这是天赐良机呀,切不可放过!”刘勇焦急道,确实,一旦等斛律光走远,洛阳那边又加强了防范,周军就彻底没有机会了。
    “这是军令,老夫说不去,就是不去,斛律明月如此狡诈,岂会没有后手让我们追击?”宇文护被部下一而再的顶撞,再好的心情也有些不高兴了。
    “我们现在要注意的是汾北!高长恭在汾北,现在斛律光也去了,宇文宪和韦孝宽说到底还是兵力薄弱,我军恐怕会吃亏!在补充兵员和输送粮草上,我们要做好充足的准备!老夫有预感,这将是一场可以影响国运的大战!”
    天幕下,莽莽群山之中,齐军正在行军。
    独孤须达策马在行军队列里奔驰。
    斛律光在最后方的一座山上朝远处眺望着什么。
    独孤须达好奇的看着那个背影,爬上山坡,问道:“左相您在看什么?”
    斛律光连看都懒得看他,闷闷的回答道:“我在看宇文护这个老东西有没有追上来……”
    独孤须达楞了一下,而后笑道:“我们走的那么快,他肯定没有反应过来,那有机会追上来呀?”
    “你懂个屁……”斛律光白了他一眼,然后接着观察远处,喃喃自语:“不对呀,这个老东西怎么就不追上来呢?你倒是追上来呀……”
    “……这个老匹夫转性子了?”语气开始有些不耐烦了。
    独孤须达的笑容僵在了脸上,开始意识道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左相的想法……他这是,巴不得宇文护追上来?
    良久,斛律光遗憾地咂咂嘴,道:“不上钩……没有办法了……我们还是去汾北吧……”
    独孤须达:“……”
    合着你现在才下定决心呀?之前就说要走都是闹着玩的?
    汾北,宇文宪正在山上观战,潮水一般的周军和齐军碰撞在一起,喊杀声震天。
    一刻钟之后,宇文宪打马离开,周军宣布收兵。
    大将辛威跑马到他身边,“我原本以为高长恭擅攻不擅守,现在看来,高长恭守城也十分厉害……”
    “是呀,高长恭战功赫赫,用兵确实有一手……”
    “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?继续攻打?”
    宇文宪面无表情,“对,接着打,散开兵力,拖住高长恭,剩下的十几座城一个接一个的打,我就不信,齐军真的能把所有城池围得如铁桶一般!”
    晋州道,一支从晋阳赶赴的齐军沉默的行军,如同一条钢铁的河流。
    陛下从邺城发布诏令,命平原公段韶率兵驰援汾北。
    马车内,一个矮瘦的老人正在与一人对饮。
    段韶眯起眼睛问道:“这么说来,陛下把殿下你排到这里来,其实是为了历练你?”
    高延宗一到任就收到了段太宰的热情款待,用袖子抹了抹嘴,笑道:“是呀,陛下委任我为副都督,其实就是让我来历练的……不掌握实权,所以,您不必对我客气,当下属使唤就行了……”
    一杯酒落肚之后,高延宗觉得段韶亲切了许多。在外界传闻里,段韶是个英俊潇洒的儒将,但是眼前这个老人和英俊潇洒半点边也沾不上。没有杀伐气,反而像个富家老翁。
    段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细细的品着。对高延宗一笑,道:“好,老夫心里有底了……殿下请回吧……”
    高延宗眼睛飘向了酒壶,刚想抓起来再满上一杯,手就被段韶按住了。
    “我再喝一杯就走……”
    “还喝什么酒,陛下让你来是来历练的,是让你喝酒来的吗?”
    于是高延宗被赶下了马车,“小伙子好好干,会有机会的!”
    然后马车骨碌碌扬长而去,高延宗气结,撇嘴道:“早听说这老头抠门,刚才我还不相信,现在我相信了,这是真他娘的抠呀!……”
    “翻脸比翻书还快……一听说我手里没有权马上就不认人了,老家伙属狗脸的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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